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恼人天气(短篇小说集)-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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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且,此刻你又没有女朋友。” 

我心感深深悲哀。我只是想找一个静静的地方疗伤。不必对着旁人,即使是母亲,解释我的所作所为,和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时候大哭,有时候大叫,不必顾忌。 

终于母亲说:一好吧,你要叫我一个人住,我有什么法子?□她双眼润湿的走开。 

总是要怪罪于我的。 

我闭上眼睛。失去玛莉来迁就她,终归还不算是好儿子。 

我感到面孔上的肌肉在颤抖。 

我忍不住,用尽吃奶的力气,拉尽喉咙叫“玛──莉”千般压抑,在六个月零三天之后,终于崩溃。 

三天后我搬了出来住,母亲再也不敢阻挠我。 

地方是现成的,簇新,设计很花巧,颜色也素净得近乎做作,但不久我会习惯。 

床软得对脊骨有害,怎么在这种床上做爱呢。 

我似乎比以前更困惑。 

母亲叫女佣每隔一日来为我服务一次,顺便做探子。我不知母亲想查什么,她睡得太多,总得找些事来做做。我没有原谅她。 

我打长途电话给玛莉。 

在两万公里外的外国女人同我说:“王玛莉小姐已经搬走了。” 

“搬到什么地方?”我问。 

“不知道。” 

“她还在同一间学校?” 

“不知道。” 

我连忙放下电话。 

她已经把我揩去,像用橡胶擦擦掉铅笔痕,永远不复再见。 

我把半年前她给我的电话号码团去,丢掉。 

这半年来她的生活多采多姿多变化是一定的,而我──我是一池死水。 

比起她,我总是暮气沉沉,以前是,将来也是。 

我甚至不能再怪气候,甚至母亲……我开始认为即使没阻挠,玛莉也会得放弃我。 

像我这么自卑的一个儒生,有何可取之处? 

我请朋友来庆祝新居入伙,叫一桌很精致的酒席,当然少不了欧阳。这么些年来她总是兴致勃勃的替每个派对主持大局,我很佩服她。 

有谁追究过她的内心世界?没有人。谁敢牵到这么敏感的问题,她一开始诉苦我怎么办?会不会脱不了身? 

这些都是泛泛之交承担不起的责任,所以尽管怀疑她的生活空虚,我不敢轻举妄动。 

都市中,人与人的关系不外如此。害你是应该的,为什么要不害你?帮你?为什么要帮你?天气好,万里无云的时候,又舍得请吃饭,当然多朋友,一有什么事,那怎么还有人放近你的身。 

父母子女夫妻兄弟又如何,还不是如此。 

我看看欧阳转来转去的忙,俨然半个女主人模样,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我靠在沙发上,心情不好也不坏,看看朋友把香槟打开,乾了一瓶又一瓶,桌子上杯盘狼藉。 

他们快乐吗?看上去彷佛是,谁也不会把烦恼倾诉出来。假装轻松,明天又是另外一日,反正烦恼永远长存,驱之不去,与生命共存亡,有什么好说。 

欧阳持酒杯过来与我并排坐,“还是不高兴?” 

我不得不关心她:“不要喝太多。” 

“没有关系,”她笑了,“我不会烂醉,当我知道醉倒没有人扶的时候,我不敢放肆。” 

这几几句话里有多少凄凉,我当然听得出来,但我没有搭腔,我默然。 

欧阳真喝多了,她说:“做人没有太大的意思。”她用手一下一下梳着自己的头发,“怎么做也没意义。” 

我明白。 

我从来未曾为她七彩的外表所蒙蔽。 

每一个人,为了生活,总得突出一个固定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却未必是他的真面目。有些人已经能干得永还不会露出真面孔,但有些人,像欧阳,偶然会露一下。 

我很惋惜,她的功夫还没有到家。 

我伸手过去,搭着她颈子,皮肤是好皮肤,滑不留手,三十出头的女人,算是难得。但我与她之间有无可能产生火花,抑或永远像手足。 

她需要的是一双忠实的耳朵。 

“你可以告诉我关于你的烦恼。” 

她笑笑,不语,果然没有醉。 

我很放心,客人开始一个个告辞,夜深。 

欧阳没有走,我取出件毛衣,搭在她肩膀上,我说:“如果不想走,不要走。”她聪明,听得出我的口气,只是留宿,不是其他。 

她摇摇头,“我不惯在人家家里睡。” 

“好女孩。” 

“自己的床最舒服。” 

“我送你回去。” 

“不必,我自己会得叫车。” 

我虽不是骑士,也不至于那么卑鄙,单身女人当然要送,否则就不要叫别人来,宴会散后,叫客人站在路边等车,是主人没面子。 

我见过很多这样的人,把人叫来吃饭撑场面,客人陪他笑过说过,一拉开门把人送走,完全没了下文。 

我取过外套送欧阳回家。 

不知玛莉在外国如何。也许我不必替她担心,有些女人一直有办法,谁似欧阳,独来独注,什么边儿都沾不著。 

在家门她向我挥挥手,又一日。 

独自回家的路是长而寂宽的。 

但我不怕,人生的路也同样长而寂寞。 

几乎天亮了。我心绞痛的上床,胡乱盖上被子,入睡。 

梦中见到玛莉,温柔而活泼,她很少说话,很少埋怨,只是把手插在袋中,看著我。 

她不是一个美女,扁扁的面孔,眼神略嫌顽强,但是我深深爱她,因为她聪明,她能够接触到我灵魂的深处,与她在一起,犹如对著自己的双生子,一点隔膜都没有,她的品味,她的性格,都与我接近。 

也许太接近了。 

醒来时眼涩口乾,我挣扎著起床,刚预备似僵尸般移动身体到公司去,才发觉是星期天。 

做什么好?今日钟点女工休息。我出到客厅,发觉乱得似战场一般,做家务吧。 

玛莉最爱做家务,整整有条,由收拾屋子处可见她做事的系统,让我来学学她的才华。 

第一,把杯子碟子全部收到厨房去。 

第二,抹净所有家具。 

第三,拖地下。 

刚做到第二部份,欧阳来了。 

一见我在做苦工,也不分辩,马上卷起袖子就帮我洗碗,大量肥皂水,也不戴塑胶手套,做得既快捷又妥当。 

我呆半晌,没想到她有这种天份,倒是低估了她。 

人内心有许多秘密,许多小家庭主妇并不煮饭给家人吃,伊们出去搓麻将了,丈夫儿子吃饭盒子为生,但男人对于她们仍然觉得安全,反而诅咒职业女性。 

我也不出声,暗暗留神,她看来顶熟手的,平日做惯,不似做作。 

我不禁暗笑,她在我面前做作干什么? 

欧阳很快出来帮我用吸尘机。你别说,做家务也得讲默契,非同小可。 

我们很快便将屋子整理妥当。 

坐下来,做杯热茶,松口气。 

欧阳仍然没话,精神不很好,眼神尤其涣散,但坐在沙发上,不失悠然。 

结婚吧,我想,欧阳就是个现成的伴。 

她很了解我,经济又独立。我们可以不要孩子,永远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也不错呀,自由自在。 

求婚吧,或是议婚。 

我点燃一枝烟,心中开始盘算,心情是大好了,以前除了玛莉,心中根本没有第二个女人。 

我低下头。 

只听得欧阳说:“有朋友的家可以来休息一下,真是好。” 

我深深的吸一口姻。 

她要故意做成“我们只是朋友”的印像来安慰我,使我宽心。太懂事的人也令人心痛。 

“欧阳,你几岁了?” 

“三十。” 

“噫,不小了。” 

“咱们这种中年少女,年纪诚然是不小了。” 

“家里有什么人?从来没听你说过。” 

“不外是父母兄弟姐妹,乏善足陈。” 

“有没有交通?” 

“别那么奢求好不好?何来交通?”她说。 

我亦笑。两人的背景也很相似。 

“今天纯来坐,”她说:“在家实在是闷。” 

我与她看样子都不像是懂得生活情趣的人,照说可以做可以去的事与地方多得很,只要我们愿意振翅,便可飞到至远至高处。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们留在地下。 

她看著我眼睛,彷佛可以阅读我的心。 

我问:“我们同事有多久了?” 

“三年。” 

玛莉与我认识也三年,我问:“你与玛莉同时进来。” 

“是的。”她说:“你一直没有注意。” 

“你比玛莉升得快。” 

“但是玛莉的路比我顺。”欧阳说。 

“一个人的路不走到终点,是不知道的。”我很悻悻的说。 

什么都瞒不过欧阳,她但笑不语。 

“你要到美国去读书,也容易得很。玛莉去得并不开心,她是被我母亲逼走的。” 

玛莉与我母亲相处得不好,母亲一直不肯做主婚人,不肯与她家人见面,玛莉叫我速战速决,我没有,她便一怒而去。 

她是少数我见过真正性如霹雳的人,完全没有转弯的余地。 

“想起玛莉?”欧阳问。 

我点点头,“她与她的坏脾气。” 

“她是十分有性格的人,有棱有角。” 

“你比她圆滑,不是说我老将你们两个人作比较,事实上近期我只认识你们两个女孩子。” 

“我?我无所谓,我是无所谓小姐。” 

“照你说,”我问:“玛莉应否离开我?”半年来第一次说到心事。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肯说老实话。” 

“你要我说实话,你先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问好了。”我微笑。这是我们第一次谈话,兴致盎然。 

“你们老叫我欧阳,我中文名字叫什么,你可知道?” 

我一怔,即时明白她的苦心。女人总是小心眼,若果我与她真的生分到这地步,她也就不必发表意见。 

我看著她,女人总有这些狡黠,放不下心,在自爱与渴求之间矛盾。 

她叹口气。 

如果我是她,我不会问,万一对方真不晓得她的名字,还不是自讨没趣,此刻她面孔上写满忐忑之情。 

也许她实在不能忍受下去,非要得到底细不可。 

我认真的说:“我知道你叫什么,你是欧阳慧中。” 

欧阳呆住了。渐渐她的眼睛发红,别转面孔。 

这个问题她问过几次?有几个人能够回答她?人怎么可以寂寞到这种地步? 

如果我不是比别人细心,我不会知道她的名字。她有个洋名叫祖安,大家在公司只会叫她的姓氏,但有一日,她有一个表妹上来办公室找她,便叫她“慧中”,我当时觉得这个名字不错,于是记在心中。 

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令她这么感动。 

我觉得施比受有福,真正领悟到这一点了。 

“喂,欧阳,别这样死相好不好?” 

她不说什么,用手遮住双眼,过一会儿,我发觉有泪水自她手指缝中流出。 

“喂,”我推她一下,“怎鏖哭了,我才不怕女人哭。” 

“对不起,”她哽咽的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快快停止,”我说:“来,我们出去逛逛,别困在屋子里闷。” 

只不过得到一点点温情她就感动落泪,现代女人的悲剧,只要有人肯搭救她,别说是男人,是女人也肯,寂寞怕了,孤独怕了,也无所谓了。 

她到洗手间去洗净面孔,忽然年轻好几岁。化妆品之于女人,有害无益,不知道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女人把面孔当调色板。 

我承认些许化当是重要的,令女人看上去精神一点,但涂得厚实实,还是情愿一张素脸。 

“来,去那里?”我问。 

“随便那里。”她说:“听你的。” 

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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