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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疲劳-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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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话对你说,”儿子往我们的小屋里瞅了一眼,说,“我也不会进你们的屋。”

“开放,不管怎么说,我总是你的爸爸,”我说,“你这么远跑来,我和你春苗阿姨请你出去吃顿饭 。”

“你们爷俩儿去吃,我不去,”春苗说,“弄点好的给他吃。”

“我不吃你们的饭,”儿子晃晃手里的塑料袋,说,“我自己有饭。”

“开放……”我的眼泪又涌出来,“你给爸爸一点面子吧……”

“行了行了,”儿子厌烦地说,“你们不要以为我恨你们,其实我一点也不恨你们。我也不想来找你 们,是我妈妈让我来的。”

“她……她还好吗?”我犹豫地问。

“她得了癌症,”儿子低沉地说。停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她没有多少日子了,希望能见你们一面,说是有许多话要对你们说。”

“她怎么会得癌症呢?”春苗泪流满面地说。

我儿子看了一眼春苗,不置可否地摇摇头,然后对我说:“行了,我把信送到了,回不回去,你们自 己决定吧。”

我儿子说完了话,转身就走。

“开放……”我抓住了儿子的胳膊,说,“我们跟你一起走,明天就走。”

儿子把胳膊挣出来,说:“我不跟你们一起走,我已经买好了今晚上的票。”

“我们跟你一起走。”

“我说了,我不跟你们一起走!”

“那我们送你到车站。”春苗说。

“不,”我儿子坚定地说,“不用!”

——你妻子得知自己得了癌症之后,便坚定地回到了西门屯。你儿子高中尚未毕业就执意退学,自作 主张报考了警察。你那位曾在驴店镇当过党委书记的哥们儿杜鲁文此时是县公安局的政委。可能是杜鲁文 顾念旧情,也可能是你儿子素质优良,他被录取了,安排在刑警大队工作。

你娘死后,你爹又搬回西厢房南头他那间小屋里,恢复了他单干时期那种孤独怪僻的生活。西门家大 院里,白天根本看不到他的身影。他独自起伙,但他的烟囱里白天很少冒烟。互助、宝凤送给他的食物, 他从不食用,任它们在锅台上或是在方桌上发霉变馊。只有到了夜深人静时,他才从土炕上慢慢地爬起来 ,犹如僵尸复活。他按着自己多年养成的老习惯,往锅里添上一瓢水,投上一把粮食,熬一碗半生不熟的 粥喝下去,或者,干脆就生嚼一把粮食,喝几口凉水,然后回到炕上躺着。

你妻子搬回来后,住在厢房北头你母亲住过的那问房子里,由她的姐姐互助照料她的生活。生了如此 的重病,我从没听到过她的呻吟。她只是静静地躺着,有时闭目沉睡,有时大睁着双眼看着房顶。互助和 宝凤搜罗了许多偏方,譬如用癞蛤蟆煮粥,用猪肺炖鱼腥草,用蛇皮炒(又鸟)蛋,用壁虎泡酒,但她紧咬 着牙关,拒绝食用这些东西。她住的房间,与你爹的房间只隔着一堵薄薄的用高粱秆与泥巴糊成的墙壁, 两个人的咳嗽与喘息都清晰可闻,但他们从不说话。

你爹的房子里,有一缸小麦,一缸绿豆,房梁上还吊着两串玉米。狗二哥死后,我孤独无聊,心灰意 冷,如果不是卧在窝里睡觉,便在这大院中的房子里转悠。西门金龙死后,西门欢在县城鬼混,偶尔回来 一次也是跟互助要钱。庞抗美被捕后,西门金龙的公司被县里有关部门接管,西门屯村的支部书记,也由 县里派干部接任。他的公司早就是空架子了,数千万的银行贷款都被他挥霍一空,他没给互助和西门欢留 下任何财产。所以当西门欢把互助那点个人积蓄掏空后,大院里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现在,互助住着西门家大院的正房,我每次进入她的房子,总是看到她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剪纸。她的 手很巧,剪出来的花草虫鱼飞禽走兽都栩栩如生。她把这些剪纸用白纸板夹起来,凑够一百幅,就拿到街 上卖给那些出售旅游纪念品的小店,借以维持简单的生活。偶尔,我也会见到她梳头。她站在凳子上,长 发拖垂到地面。她侧颈梳头的样子让我心中酸楚,眼睛发涩。

你岳父家也是我每天必去的地方。黄瞳已经肝腹水,看样子也没有多久的熬头了。你岳母吴秋香身体 还算健康,但也是满头白发、眼睛浑浊,当年的风流模样早已荡然无存。

我去的最多的地方,还是你爹的房间。我卧在炕前,与炕上的老人对眼相望,千言万语都用目光传达 。我有时认为他已经知道了我的来历,因为他有时会梦呓般地唠叨起来:“老掌柜的,你确实是冤死的啊 !可这个世界上,这几十年来,冤死的人何止你一个啊……”

我用低沉的呜咽回应着他,但他马上又说:“老狗啊,你呜呜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在他头顶悬挂的玉米上,有几只老鼠在那儿肆无忌惮地啃食。这是留种的玉米,对农民来说,爱护种 子就像爱护生命一样,但你爹一反常态,对此无动于衷,他说:“吃吧,吃吧,缸里有小麦、绿豆,口袋 里还有荞麦,帮我吃完了,我好走路……”

在月光明亮之夜,你爹就会扛着一张铁锨走出大院。月夜下地劳动,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不但西门屯 人知道,连高密东北乡人都知道。

每逢你爹外出,我总是不顾疲劳跟随着他。他从不到别的地方去。他只到他那一亩六分地里去。这块 坚持了五十年没有动摇的土地,几乎成了专用墓地。西门闹和白氏葬在这里,你娘葬在这里,驴葬在这里 ,牛葬在这里,猪葬在这里,我的狗娘葬在这里,西门金龙葬在这里。没有坟墓的地方,长满了野草。这 块地,第一次荒芜了。我凭着退化严重的记忆,找到了我自己选定的地方,卧在那儿,低沉地悲鸣着。你 爹说:“老狗啊,不用哭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死在我前头呢,我会亲自动手把你埋在这里。你死在我 后头呢,我临死前会对他们说,让他们把你埋在这里。”

你爹在你娘的坟墓后边,铲起了一堆土,对我说:“这是合作的地方。”

月亮忧愁悒郁,月光晶莹凉爽。我跟随着你爹在他的地里转悠。有两只双宿的鹧鸪被惊动,扑棱着翅 膀飞到别人家的地里。它们在月光中冲出两道缝隙,但顷刻又被月光弥合了。在西门家死者坟墓的北边,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你爹站定了,四周环顾,看了一会儿,跺跺脚下的土地,说:“这是我的地方。”

他接着便挖了起来。他挖了一个长约两米、宽约一米的坑,掘下去约有半米深便停住了。他躺在这个 浅坑里,眼望着月亮,歇了约有半点钟,便从坑里爬了上来,对我说:“老狗,你做证,月亮也做证,这 地方,我躺过了,占住了,谁也夺不去了。”

你爹又在我趴卧的地方,比量着我的身长掘了一个坑。我顺从着他的意思,跳下坑去,卧了片刻,然 后上来。你爹说:“老狗,这地方归你了,我和月亮为你做证。”

我们在月亮的陪伴下,沿着大河堤坝上的道路回到西门家大院时,已经是(又鸟)鸣头遭的后半夜了。 屯子里那几十条狗,受城里狗的影响,正在大院前边的广场上举行月光晚会。我看到它们围坐成一个圆圈 儿,圆圈中有一条脖子扎着红绸巾的母狗在那儿对着月亮歌唱。当然,它的歌唱被人类听去那就是疯狂的 狗叫,但其实它的歌喉清脆婉转,旋律美妙动听,歌词富有诗意。它的歌词大意是:月亮啊月亮,你让我 忧伤……姑娘啊姑娘,我为你疯狂……

这天夜里,你爹与你妻子隔着间壁墙第一次对话。你爹敲敲间壁墙,说:“开放他娘。”

“我听到了,爹,您说吧。”

“你的地方我给你选好了,就在你娘的坟后面十步远。”

“爹,我放心了。我生是蓝家人,死是蓝家的鬼。”

——尽管知道她不会吃我们买的东西,但还是尽我们所有买了一大堆“营养品”。开放穿着一身肥大 的警服,开着一辆挎斗警用摩托把我们送回西门屯。春苗坐在挎斗里,身边塞着、怀里抱着那些花花绿绿 的盒子和袋子。我坐在儿子身后,双手紧紧抓住那个铁把手。开放神色严峻,目光冰冷,虽然警服不甚合 体,但也显得威严。他的蓝脸与深蓝色的警服很是般配。儿子啊,你选对了职业,我们这蓝脸,正是执法 者铁面无私的面孔啊。

路边的银杏树都长得有碗口粗了,道路中间隔离带上那些乳白的或者深红的紫薇,繁花压弯了枝条。 几年未回,西门屯的确大变了模样。所以我想,说西门金龙和庞抗美没干一点好事,显然也不是客观的态 度。

儿子把摩托停在西门家大院门前,带我们来到院子当中,冷冷地问:“是先看爷爷呢还是先看我妈? ”

我犹豫了片刻,说:“按着老规矩,还是先看你爷爷吧。”

爹的门紧闭着。开放上前,敲响了门板。屋子里没有任何回应。开放又移步至那小窗前,敲着窗棂说 :“爷爷,我是开放,你儿子回来了。”

屋子里沉默着,终于传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爹,您不孝的儿子回来啦,”我跪在爹的窗前,——春苗也跟着我下了跪——我涕泪交流地说,“ 爹,您开门吧,让我看您一眼……”

“我没有脸见你了,”爹说,“我只交待你几件事,你在听吗?”

“我在听,爹……”

“开放他娘的坟,在你娘的坟南边十步远的地方,我已经堆起一堆土做了记号。那条老狗的坟,在猪 坟的西侧,我已经给它挖了一个圹子。我的坟,在你娘的坟往北三十步处,圹子我已经大概挖好了。我死 之后,不用棺木,也不用吹鼓手,亲戚朋友也不用去报丧,你找张苇席,把我卷了去悄没声地埋了就行。 我缸里的粮食,你全部倒进墓穴里,让粮食盖住我的身体盖住我的脸。这是我的土地里产的粮食,还应该 回到我的土地里去。我死了谁也不许哭,没什么好哭的。至于开放他娘,你想怎么发送就怎么发送,我不 管。如果你还有一点孝心,就照我说的去做!”

“爹,我记住了,我一定按您说的去做,爹,您开开门,让儿子看您一眼吧……”

“看你媳妇去吧,她没有几天了,”爹说,“我自己估计着还能活个一年半载的,眼下还死不了。”

我和春苗站在了合作炕前。开放叫了一声妈,便抽身到院子里去了。合作听到我们回来,显然早作了 准备。她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偏襟褂子——那是我娘的遗物——头发梳得顺顺溜溜,脸洗得干干净净,坐在 炕上。但她已经瘦脱了形,脸上似乎只有一层黄皮,遮掩着轮廓毕现的骨头。春苗含着眼泪,叫了一声大 姐,便把那些盒子、袋子的放到炕边。

“净爱枉花这些钱,”合作说,“待会儿走时带回去退了。”

“合作……”我泪流满面地说,“是我把你害了……”

“都到了这地步了,还说这些于什么?”她说,“你们两个,这些年也受了苦了,”她看看春苗,说 ,“你也见老了,”又看看我说,“你的头发也没有几根黑的了……”她说着就咳起来,脸憋得赤红,一 阵血腥味过后,又变成金黄。

“大姐,您还是躺下吧……”春苗说。

“大姐,我不走了,我留在这里侍候您……”春苗趴在炕沿上哭着说。

“我担当不起啊……”合作摆摆手,“我让开放去把你们找来,就是想对你们说,我没有几天熬头了 ,你们也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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