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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子帝-第3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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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卓如鹤第一次以宰相身份主持勤政殿议政,一切正常,从皇帝到其他大臣,谁也没给新宰相出难题。

下午,卓如鹤回宰相府处理政务,反躬自省,发现宰相也不是那么难做,这得益于皇帝的信任,更得益于同僚的配合。

南直劲按时到达,送来整整三大箱公文,分门别类,按轻重缓急排序,卓如鹤当场查看,遇有疑问,就向南直劲请教。

时间飞快,一箱公文还没看完,天已经黑了,卓如鹤新官上升,热情正高,命令府中官吏先回家,留几名差人,从外面买来酒食,草草吃了一顿晚餐,挑灯夜读,务必要尽快熟悉宰相的职责。

南直劲留下来,陪宰相吃饭,继续充当顾问,毫无怨言。

二更之后,大堂上只剩两人,卓如鹤加快速度,总算将公文大致浏览一遍,不由得感慨道:“从前当郡守的时候,总觉得地方的事情重要,朝廷却每每加以拖延,如今才明白,宰相天天审阅这么多公文,重要的事情太多,反而哪件都不重要了。”

南直劲回道:“也不是天天这么多,最近一个月宰相空缺,积累得比较多。”

桌上还有剩下的冷酒,卓如鹤喝了半口,说:“陛下送给我几株人参。”

“嗯。”

“自从传出我要当宰相的消息之后,登门送礼的人每天都有,我回绝了大部分,但是留下了几株品相不错的人参,给公主疗养身体。”

卓如鹤是驸马,习惯称自己的夫人为“公主”。

“嗯。”

“我在想,陛下消息如此灵通,连这种小事都知道了,会不会……”

南直劲笑道:“原来宰相大人是在担心这件事,宰相大人多虑了,陛下有时会通过身边近臣了解一些事情,但还没到一网打尽的地步,与武帝比不了,就算与上官太后相比,也差了一截。”

“陛下不知道咱们之间的联系?”

南直劲正色道:“以陛下的脾气,他若看出一点端倪,也绝不会让卓大人继任宰相,况且,大人身为宰相,我是中书舍人,有联系很正常,并无不妥。”

卓如鹤神情略显暗淡,“我还是感到愧疚,觉得自己好像在背着陛下做事。”

皇帝是孩子,宰相也不过是稍大一些的孩子,南直劲耐心地说:“我只问一句话,宰相大人支持陛下的所有作为吗?”

卓如鹤沉默了一会,“陛下年轻气盛,欲凭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大楚,只怕力有不逮。”

“所以这种时候对陛下说治理天下有多难,陛下听不进去,咱们只能暗中帮忙,别让陛下捅出太大的篓子。”

卓如鹤又沉默了一会,“暗中帮忙”与“暗中动手脚”之间的区别实在很难分得清。

南直劲又道:“就像我之前对宰相大人所言:讨好陛下一人容易,还是讨好整个朝廷容易?只讨好陛下一人,很可能要与整个朝廷作对,使得诸事不顺;讨好了整个朝廷,宰相大展拳脚,讨好陛下易如反掌。”

卓如鹤不太喜欢“讨好”这个词,但是没说什么,他还在云梦泽的时候,就有人找上门来,暗示他有机会拜相,愿意提供帮助,一开始他不相信,但是随着迹象越来越明显,他相信了,回到京城之后,与南直劲取得联系。

“陛下信任宰相大人,这是大人的机会,也是朝廷和大楚的机会,咱们要好好利用:我负责揣摩皇帝的心事,宰相大人负责建功立业,相得益彰。”

“我能建功立业,南大人能得到什么?”

南直劲微微一笑,他在中书舍人这个位置上熬了几十年,有机会升迁也不走,当然所得甚多。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卷纸,“朝廷支持宰相大人,也请宰相大人支持朝廷,这里有几个人,也该升官了,他们将对宰相大人助益甚大。”

卓如鹤接过纸,打开之后看到上面有十几个名字。为官多年,他当然了解这些人的背景与靠山,其中至少三人是左察御史冯举的门生。

冯举放弃争夺相位,理应得到一点回报,卓如鹤收起纸,觉得问题不大,“陛下心事难测,南大人有把握吧?”

“我曾经错过吗?”南直劲反问道,拱手告辞,半夜才到家,一点也不觉得疲倦。

第四百四十九章  酒后一句话

对韩孺子来说,宰相之事总算告一段落,可以将精力转到其它事务上。

黄普公已经接到兵部的公文,即将前往东海担任楼船将军,对于海盗出身的他来说,这不只是一天登天,可称得上是翻天覆地。

韩孺子还是担心黄普公与旧主燕家的关系,因此用一种特别的方式为他送行。

京城以南有一座幼军营,专门用来训练年轻的士兵,许多权贵子弟都曾在此受训,或者说他们的“名字”与“替兵”曾出现在这里,当今皇帝却不那么好糊弄,所有人必须实到。

韩孺子让兵部选了十几位能力突出的将领,专门前往幼军营任职一个月,其中就有黄普公和燕朋师。

燕朋师在兵部担任文吏,到了幼军营,仍负责文书往来,他自己也才熟悉不久,与其说是教授年轻士兵,不如说是一块学习。

这天傍晚,一天的辛苦训练结束,燕朋师不用亲自上阵,但是也要在太阳下陪同众将领,熬了一天,只觉得腰酸腿疼,回到营房里,再也不想动弹一下,仆人取来营中提供的晚餐,他瞥了一眼,毫无胃口,于是让仆人端来温热的水泡脚。

燕朋师半躺在椅子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参加宴席,酒菜摆了几桌子,他想过去大吃一顿,却被其他客人挡住,他奋力向前挤,总是差着两三步,眼看着别人大块朵颐,他只能干流口水。

燕朋师又馋又怒,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一脚踩空,跌向万丈深渊。

燕朋师猛地清醒,只觉得脚下潮湿,正泡在水里,不由得大吃一惊,以为自己真掉在深渊里,突然听到笑声,这才想起自己正在泡脚,用手擦去嘴角的口水,真的闻到一股浓烈的酒香。

“原来是你在逗我。”燕朋师半怒半笑地说,抬起双脚,抓起手巾抹去上面的水,悬在半空中抖了几下,“什么时候到的?”

崔腾与燕朋师认识得比较晚,交情却很好,燕朋师刚到京城的时候,曾在崔府住过一段时间,与崔二公子一块喝酒寻乐,过了一段舒服日子。

崔腾手里拎着一壶酒,身边的桌子上还摆着几样菜肴,笑道:“这不刚到。几天不见,你怎么苦成这样?脸晒黑了,人也憔悴了,一杯酒就逗出这么多哈喇子,够半盆了。”

燕朋师又擦擦嘴角,然后穿上靴子,起身走过去,冲着崔腾肩上打了一拳,夺过酒壶,深深地一嗅,陶醉地说:“快到头了,再过三天,我就能回城,去他娘的,以后打死我也不出城了,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留在东海国。”

两人坐下,也不用仆人侍候,饮酒闲聊,谈些风月场中的新鲜事,出城不到一个月,燕朋师觉得自己错过太多事情,遗憾不已。

酒过三巡,燕朋师问道:“对了,你怎么来这里了?不会是……不会是陛下要来阅军吧?”

营中盛传,皇帝将会亲来检阅练兵成果,以皇帝一贯的做派,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满营将士因此练得极为辛苦、认真,就怕再惹怒皇帝,又被派出去行军,上回去碎铁城,这回没准要去更远的地方。

“这可难说,陛下最近比较忙,若是闲下来,肯定会来,就怕陛下没这工夫。”

“不来也好。”燕朋师小声忙,突然反应过来,他与崔腾是酒肉朋友,远远没到无话不说的地步,急忙改口,“我的意思是说陛下太忙的话……”

崔腾倒不在意,笑道:“怎么,怕我告密吗?”

燕朋师嘿嘿笑了两声,崔腾的确有过“告密”的经历,“我没用‘替兵’,在营里尽职尽责,有什么可怕的?快说实话,你到底来干嘛?”

“没啥大事,给陛下跑个腿。楼船将军黄普公递交了一份平东海策,陛下单独写了一份批复,不想通过兵部转交,所以让我送来。”

崔腾说得随意,其实很得意。

燕朋师的语气忍不住变酸,“原来你是来见黄将军的,陛下又赏他什么了?”

“没什么,大概是要追封黄将军之母为三品夫人,回东海国之后,黄普公能风风光光地重修母亲坟墓了。”

燕朋师重重地放下酒杯,突然又拿起,送到嘴边,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随后自斟一杯,再也掩饰不住满脸的沮丧与嫉妒。

“黄普公是你燕家的人,他受赏你不高兴吗?”

“高兴个……”燕朋师忍住脏话,“唉,我姓燕,他姓黄,人家平步青云,关我什么事?”

“毕竟主仆一场,他就算今后当上大将军,也抹不去在燕家为奴十年的经历,怎么着,他现在就开始狂妄,不认旧主了?”

“那倒没有,他对我还是挺客气的,有时候营里谁惹事了,我去求情肯定管用。”

“那你叹什么气?”

燕朋师指着自己的脸,“面子,二哥,面子啊。”

燕朋师离开东海国进京的时候,春风得意,以为剿匪大将之职非己莫属,等他风风光光返回东海国,燕家的地位从此稳若泰山。

整个东海国都在等他,结果回去的却是一位“黄将军”。

“我现在无颜再见国中父老,只能困在京城。”燕朋师喝得有些多了,说到伤心处,竟然哭了起来,“老爹用了黄普公十年都没人察觉,到我就这么倒霉。黄普公的命是我家保住的,这么多年供吃供住,用他一下有错吗?二哥,你说有错吗?”

“当然没错,朝廷不也是用俸禄养人,然后用人吗?”

燕朋师指着崔腾,手指抖个不停,“说得太对了,知己,知我者崔二也,来,满饮此杯。”

两人都喝得醉熏熏,军营中不准随意饮酒,可这两人不在乎,只管尽兴。

燕朋师一把抓住崔腾的手腕,“告诉我实话,陛下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一个海盗去剿灭海盗?为什么不让我当楼船将军?我能看住黄普公,让他像狗一样凶猛,还保证忠诚,比直接用他不好多了?”

崔腾的酒品不太好,站起身,揪着燕朋师的衣服,将他也拽起来,大着舌头说:“不准说陛下坏话,永远也不准,明白吗?”

燕朋师也糊涂了,不记得刚才说过什么,被崔腾气势所慑,忙回道:“不说,永远不说,再也不说了。”

崔腾松手,将燕朋师推坐回座位上,自己原地转了一圈,歪着头,似乎在找什么,最后自己也忘了,对燕朋师说:“我当你是朋友,你当我是什么?”

“朋友、至交、兄长、老师、上司……我、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燕朋师做出掏心的姿势,其实他比崔腾年长好几岁,却一直以弟自居。

“心就算了,血淋淋的,没啥好看。我要送你一句话,你能听吗?”

“听,二哥的话对我就跟圣旨一样,你说想要什么?回城之后我亲自送过去。”

崔腾一愣,“我是要‘送’你一句话,不是‘要’,不过你真的什么都肯给啊?你来京之后买的那个侍读丫环挺不错,看到她,连我都想拿起书读两页了。”

“她是二哥的了,一个丫环而已,二哥喜欢就好。”

“哈哈,开玩笑,我崔二虽然喜爱美色,但是有底线,‘朋友妻不可戏’,那是你的枕边人,我怎么能要?哈哈,我就是喜欢你的爽快,来,再干一杯。”

两人推杯换盏,仆人不停进出,换上刚热好的酒。

崔腾一拍脑门,“我刚才要做什么来着?”

燕朋师挠头,“二哥好像要送我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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