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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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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丑嘛。老爷要是有雅兴,抽空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想出来几个古书上没有的学说女人的新鲜词儿呢。”
牛不从的几句趣话,逗得马正天哈哈大笑,他的胡子在抖,双手在抖,两腿在抖,胸前后背都在抖。牛不从知道剩下的事不用他再管了,头朝外忽然一望,叫道:“呀,见一次老爷总是想多赖一会儿,天色不早了,再不敢打搅下去了。”
“不妨的,不妨的。”马正天看见牛不从离座站起来了,虽意犹未尽,却不便再留了。他一直把客人送出大门,一路喜气洋洋的,牛不从的背影都消失了,他仍目送着,全身都是喜气洋洋的。
有缘人是不愁相逢的,真的有缘便自有牵线人,牵上线了,那线便将两人牢牢地拴在一起了。事情过后,回头看,原来一个是在等待一个的,两人在互相隔绝的空间下,各自徘徊着,怅惘着,跋涉着,一朝打了照面:呀,原来是你!我家老太爷马正天和我家老太太泡泡的相逢便是这种景况。
马登月经常一只手按在我圆滚滚精光光的头皮上,语重心长地说,瓜毬娃,你要记住,人上世来,长了两只手,什么事都有可能做的,但,亏人事不要做,长了两片嘴皮子,什么话都要说的,但,亏心话不要说。老天是公平的,你在这头占了便宜,在那头一定是要吃亏的,你可能躲过报应了,子孙后辈必遭天谴,你在这头吃了亏,在另一头,一定有一个便宜在等着你占的,不是你,一定是你的后辈儿孙。那时候,我奶奶已经死了,这世界对我完全是空白了。马登月给我说什么,我听什么,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只有在他说起我家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事时,我还多少有些兴趣。但,我又怕他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我还要和哈娃一块玩呢。我们通过长期的观察,已经完全掌握了赵五能的活动规律,每天在太阳离西山顶大约有两丈远的光景,给牲口们拌了草料后,他一定要双手将一副大号木桶架在骡子背上,他自己再挑起一副小号的木桶,一瘸一拐,赶着骡子,去水沟的山泉里,给骡子灌满一驮水,给自己舀满一担水,然后,日乎,日乎,骡子在前面日乎着,他在后面日乎着,不时有清水从两副木桶里溅出来,黄乏的夕阳乘机把光晕涂在飞溅的清水上,那光景也是有趣的。他到沟里取一趟水,大约需要一小时。这段时间,饲养室无人看守,大门虽被他锁了,院墙却是锁不住的,我与哈娃便乘这个空档翻过墙去,在石槽里,与大牲口小牲口抢黑豆吃。黑豆是炒熟了的,扔进嘴里,一嚼,嘎巴老脆。驴吃了,驴长力气,牛吃了,牛生耐力。人是吃黄豆,不吃黑豆的。吃黑豆的是牲口,人骂人时常说,你是吃黑豆长大的。就等于骂人是牲口了。我与哈娃都不是牲口,但,我们实在饿得难受,便走上了与牲口争食的康庄大道。无论大牲口,小牲口,要是比力气,我与哈娃联手,也对付不了一头小牛犊子。可是,在抢牲口料这个领域,牲口的嘴无论多么贪婪,多么灵巧,也绝对比不上我们那风卷残云的双手。不过,牲口也有优势,黑豆是与草拌在一起的,牲口打嘴一张,来回一呜啦,连料带草都卷进嘴了,我们再饿的难受,还不至于吃草吧。我们得在草多料少的石槽中,把黑豆一颗一颗捡出来。又高又宽的石槽将人和牲口隔在了两边,牲口就是满怀阶级仇民族恨,也奈何不了我们。哈娃这个我爷制造出来的坏种,他用左手在草料中拨拉黑豆粒儿,用右手扇驴和牛的耳光,啪唧,啪唧,水淋淋地、温暖的声音一声连一声。牲口就是牲口,力气比人大多了,智商却远逊于人,要不然,还指不定谁奴役谁谁欺负谁呢。哈娃每一巴掌扇出去,牲口必然要躲闪,牲口的头很笨重,躲开,再返回来,工程量是很大的,哈娃便用这个空档抢黑豆,边往兜里塞,还忙里偷闲,朝嘴里扔一颗,嘎巴嘎巴嚼着,又去抢黑豆。牲口的愚蠢恰好在于此,如果说,开始不知道哈娃巴掌的分量有多重,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必须躲闪的话,那么挨过一个两个巴掌后,就完全没有必要躲闪了,任何牲口的皮都是很厚的,包括脸皮,脸皮最厚的人也比不过牲口的脸皮。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哈娃手上的皮是没有牲口的脸皮厚的,以薄手皮击打厚脸皮,吃疼的肯定是薄手皮。所以,哈娃比牲口聪明,他并没有使劲,他虽然是我爷马登月种在别人家地里的庄稼,但却继承了原产地的优秀品质,明显的亏还是不肯吃的。牲口上了一当又一当,槽里的黑豆眼看被黑娃掠夺光了。牲口以为凡是耳光肯定都是很疼的,黑娃便是利用比牲口聪明这么一点点儿,在一遍一遍占牲口的便宜。我是马登月根红苗正的孙子,我知道与牲口抢料吃,在我家二百年的光辉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我为家族的沦落感到万分羞耻。我是不得已而出此下策的。我做任何事,哪怕是坏事,是决不会突破道德底线的。我知道,在这个年代,牲口与人一般凄惶,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哦,言多必失,说错了,牲口与牲口同根,比牲口还不如的人也不可能与牲口同根,当然,比人活得无论多滋润的牲口也不可能与人同根。我想说的是,那个年代,人和牲口活着都不容易。人每天吃六两粗粮,前半夜出工,后半夜收工,两头顶着星星走,一句话说不到地方,或者干脆没说话,甚至没有像牲口那样空喊过,动不动就要被什么什么的铁拳专政的,牲口也一样,白天耕地拉车,晚上拉起石磨,一圈一圈,没完没了。不过,人一年四季没有闲的时候,牲口在冬天除了拉磨,地里没事可做了,便安心养膘。每位牲口每天定量八两黑豆,看似比人多出了二两,要拿体重平均,牲口是不如人的。这让我既兴奋,又感动,毕竟还不是人不如牲口嘛。我正是怀着这样的一颗仁厚宅心,在抢吃牲口的黑豆时,没有像哈娃那样把牲口料抢吃了,还把牲口侮辱了。一条大石槽上拴着三头牲口,黄昏这会儿,赵五能给每位牲口上料大约四两,也就是说,每口石槽里大约拌有一斤二两黑豆,我知道牲口日子的艰难,每次最多可以掠走二两黑豆,也就是说,每位牲口只需为我分担六两六钱多一点儿,我想,这不是什么大问题,每位牲口的损失满打满算也就是一大口黑豆。多大的事情,少吃一口,发扬一下大公无私的牲口风格,就瘦了你,死了你?我以肚子饿得不难受为原则。我不像哈娃那样贪,每次,他至少可以将一口石槽中半数以上的黑豆当即喂进自己的嘴里,揣进自己的兜里。好几次,我说,你这个驴日的简直长了一颗驴头,你把牲口料装回家里,让干妈看见了,还不捶死你,要是让别人看见了,要连累干妈遭民兵专政的。哈娃怯怯地望着我,两手死死地捂住装黑豆的那个衣兜,不说话。
后来,我知道了,哈娃装在兜里的黑豆是给他的妈妈我的叶儿干妈留的,那一刻,我内心所受的震撼是无与伦比的。叶儿干妈用自己的身体给儿子换糖吃,儿子不惜背上贼名偷牲口料给妈妈吃。我暗下决心,这一辈子,无论别人怎样编排叶儿干妈,她都是我永远的干妈,哈娃以后无论做什么事情,哪怕沦落为汉奸叛徒,他都是我生生死死的朋友。
奶奶死的那年,我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如今奶奶已经死五年了,五年的时间,世界是会发生许多变化的,我的变化也很明显,最耀眼的变化便是,我在呼呼窜个儿,我的嗓音变粗了,我已经是十二岁初二学生了,这是你能看见的,只有我能看见的变化是,我的牛牛根儿那里,长出了茸毛,我开始留神女人,在马车底下再也找不见叶儿干妈和年干部了。但我知道两人还忙里偷闲在做他们的事儿,偶尔在村中某个无人的场合碰见叶儿干妈,她会四周张望一番,满怀爱怜,悄悄把手塞给我,我在那只温柔的小手里,可以接过来几颗洋糖。我幸福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一次,当我接过洋糖,准备剥开一颗往嘴里塞时,看见被剥得一溜光的糖块,忽然想起了一溜光的叶儿干妈和年干部,一种恶心的气味从糖块上喷薄而出,我将已经剥光的那块和还套着糖衣的三块狠狠砸在地上,充满恶意地喊了声:
“日脏!”
我掉头不顾而去,走出很远了,那四块糖始终都在诱惑着我,我忍不住回头看去,叶儿干妈原地站着,秋风吹拂着乱发,洗得快要糟烂的衣襟随风轻轻舞动,那一刻,叶儿干妈完全不像一个在男人眼中依然风韵犹存的女人,活像一只老得快要脱光了毛的麻雀。我内心一阵悸动,我想起了我早死的母亲,想起了五年前死去的奶奶,我想起不久前刚在内心发过的誓言,我太想回去双手抱住叶儿干妈的腿,然后,爬在地上把糖块捡起来,和着泥土吞进肚去。我不是嘴馋,我知道只有这样,才可复原被我撕得粉碎的叶儿干妈的心灵。我没有这样做,我可以因此背上对叶儿干妈一辈子的愧疚,我可以明天就去给叶儿干妈真诚的道歉,可是,现在不可以。我的眼里全是叶儿干妈和年干部那肮脏的触目惊心的光身子。我只是呆愣了一霎,毅然走了。那种决绝,多年以后,每每想起,仍感到心口扎痛。我无法想象叶儿干妈当时心中的那种痛楚。走出几步,我拔腿便跑,一口气跑到了山尖上。我目送夕阳依依落山,迎接月儿高挂天空,夕阳涂抹下的山川壮丽非凡,百年前,马正天为我家筑起的土城,虽被一伙又一伙臂戴红袖章口号连天的人破坏过多少次,但气势仍在,三面紧捱马莲河,一面接在高山腿上,咋看咋都是一处凶险之地;送走太阳,迎来月亮,放眼望去,银白的月光披满黝黑的城头,四周的高山明显要高于城头不知多少倍,但天地间,只剩得一座孤城,威威赫赫,镇守一方。一座城给我的先辈,还有远近的乡邻,带来了无尽的安全,却给我爷爷到我这一代的三代人带来了无穷的灾难。其实,我爷爷只是用这座城带领家人和乡邻躲过土匪,到我爹手里,解放了,再也没用过,我只是到里面玩过,捉过猫猫藏,仿照电影打过几次仗。我打别人,别人也打过我,使用很小的土块打的,落在身上一点也不疼,双方都没有伤亡,说到底,都是玩的,日本鬼子,黑狗子,国民党兵,轮流当,从来没有把谁给固定了。
我无法认识这个世界,我与这个世界隔了一堵墙,我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隔了一堵墙,原来,我与奶奶相依为命,可她死了,我又与爷爷相依为命,但,这只是无奈的选择,爷爷自己与世界,与他人格格不入,怎么可能跟我心灵相通呢。我与叶儿干妈在心灵上有贴近之感,起因当然在于她可以源源不断地给我提供甜嘴的糖,后来,我一直用她做蓝本复原我没有任何记忆的妈妈的形象,每逢此时,一种遥远的温暖便会弥漫身心内外,可现在这条路也断了,我品尝到了,她的糖,让我嘴上是甜的,心里堵得受不了。我惟一的朋友只剩下哈娃了,大概这条路如今也要断了。
清冷的月光撒在地上,这个世界真安静。遥远的地方,偶或传来一声狗叫,两声狗叫,有时还可以绵延十几声,声音很远,远得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也有秋虫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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