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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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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家新的掌门人。我奶奶从我家老太太手中接过了账簿。一个月后,泡泡死了。死时,一件首饰都没有的她,仍然美丽如花。
第二年,六两也死了。儿子十六岁时,她给娶了媳妇,几年后,儿媳连续为她生了两个孙子,大孙子赵五能长到二十岁时,她让儿子带着哥儿俩回河南老家寻亲,无论寻亲是什么结果,心事一了,回来后,都要给孙子娶媳妇的。半年以后,噩耗传来,儿子被日本鬼子飞机炸死,两个孙子都被国军抓了壮丁。六两当场气绝身死,儿媳跟着投缳自尽。
我爷爷马登月在给我回顾往事时,丝毫没有自责的意思,相反,他把自己描绘成了马家的大功臣。他说,你奶奶那个老不死的真是没脑子,一门心思仰望天上的日月,却不知道低头看看脚下的路,都什么年月了,还在做发家致富的梦,那不是攒钱攒土地,那是给自己给全家攒棺材呢,只有年家那些猪脑子才做这样的事。你看看,我把咱家的钱花光了,土地卖得差不多了,土改就开始了,嘿嘿,咱家才摊了一个富农,要不是你奶奶那个老不死的拖我的后腿,咱家混一个贫下中农,一点问题没有。
我爷爷和我奶奶一起生活了五十年,泡泡死后,两口子大约吵了三十年架,吵得死去活来。祠堂地被没收后,一寸土地都没有了,我奶奶还活在管家婆的幻想中,她把一切罪过都归于我爷爷,骂我爷爷是败家子,我爷爷的委屈更大,他认为是我奶奶耽误了他的贫下中农身份。他们吵架没有更多的内容,反来复去,核心内容都是这些。
关于我们家族的事情,我只知道这些。在我准备离开员外村时,我对这个村庄已经厌倦了,我放不下的不是父兄们,我相信,我们马家的男人永远不会存在生存问题的,我放心不下的是叶儿干妈和哈娃。哈娃的学习本来还可以,努力一把,考一个中专没有问题。叶儿干妈也是这个意思,可是,在我将要离开村庄后,哈娃死活不去学校了,他要当兵。在我走后的那个秋天,他当兵走了。给你说,你怎么都不会相信,以哈娃这样的出身背景居然参了军,都是年干部一力操办的。少了半截舌头,他说出的所有的话,都是一连串的唔哇唔哇,时间长了,老同事老熟人居然都可连猜带蒙,听懂七八分。他就这样唔哇唔哇把哈娃送进军队了。快到年底时,哈娃随队开赴南疆,他上了前线。他受了一点小伤,立了军功,后来保送上了军校,直到现在,他还在部队,已经是一个不小的军官了。他成家后,将叶儿干妈也接去了。前一段时间,哈娃还给我寄了一张全家福,他的儿子比他高大英俊多了,已经考上军队院校了,照片中的叶儿干妈满头白发,神采奕奕,猛地看去,我居然把她错认为某个著名的女演员了。
还有一件事情,我本来是要让它成为永恒的秘密的。可是,我这人对别人的秘密可以用生命去保守,对于自己向来是心底无私天地宽,敞开心扉给人看,做了,就不怕人说三道四,也不怕承担什么责任。再说,叶儿干妈后来已经知道了,她提醒过我,劝说过我,可是,已经迟了,我已经拿不住自己了。在我接到录取通知书即将离家的那几天里,我做了一件令我羞耻了多少年的事情。有一夜,刚要熄灯睡觉时,听见一串轻轻的脚步由远而近,停留在我独居的窑洞前。那时候,农村人穷得连裤子都穿不起,社会治安好极了,真是夜不闭户,道上无遗可拾。我不怕盗贼临门,出于礼貌,我说:
“谁?门开着,自己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杏娃媳妇秧歌。她刚十八岁,过门两年了,已经为海豁豁生了一个大胖孙子,搭眼一看,与杏娃活剥了一张皮。我问她找我什么事,她羞怯地从怀里掏出一只鞋垫,请我写几个毛笔字,她要照样子绣上去。我说,我根本不会写毛笔字,上小学时,毛笔字属于封资修,不让写的,以后再没练过。她坚持要让写,说哪有大学生不会写字的,刚考上大学,连乡亲都不认了。她一天书都没读过,给她说不清楚。我坚持不写,她坚持要我写,而且,一手拽住我的胳膊,把我往书桌前拉扯。她是从小干苦活长大的,力气居然与我相当。哺乳期的女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味道,乳香中间似乎间杂着激动人心的骚味,夏天衣服穿的单薄,那时候的农村女人是不用奶罩的,她的一对大奶子,在我的眼里,像一对纳粹的豹式坦克,携着摧枯拉朽的威力朝我碾压而来,我躲避不及,居然一腔子撞了上去。在互相拉扯中,我们都躺在了炕上。她发现了我贴身穿的兜兜儿,她双手将兜兜儿反复抚摸了好多遍。我以为她一定要问这是谁送我的。我已经想好了托辞。我绝对不会出卖叶儿干妈的。本来没有什么,我怕她胡说。我拍屁股走了,叶儿干妈还要在村里生活的。这一辈子,她身上担负的东西够多了。可是,她居然没有问起。我心里隐隐感到失落。她长叹一声说,唉,我们海家人,吃屎都赶不到人前面。我知道她误会了。接着,她也知道她误会我了。在这件人人都无师自通的事儿上,我完全是新手。她一下子眉开眼笑,扯过我的耳朵,悄声问:我是不是比你整整大了一圈儿?剩下的几天里,每个夜晚,我们都在一起。
我要走了,在最后一夜,我忽然想起一个严重的问题,我说:
“你夜不归宿,难道杏娃都不管你?”
秧歌不说话,只是眯缝着两眼,一个劲,一个劲,没完没了,直到我像死猪那样不省人事。直到我坐上去西峰的班车后,心下才突然有所觉悟。我让女人把绿收了。绿,读作(liu),绿色之意。庄稼没有成熟,叶儿杆儿是绿的,但已经被收割了。在员外村语境里,谁让谁把绿收了,指的就是这种意思。当时,只觉得稍稍有些新鲜、快活,多年以后,腰里老觉着莫名其妙地乏损,后来,遇到天阴下雨,便感到酸疼。我推说是小的时候干重活儿伤了力,其实,这只是借口,我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青少年朋友们哪,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庄稼没有成熟,千万要善加珍摄,别把晚饭当早饭吃了。多少年来,与我熟悉的朋友不断地问我,为什么总不见我回老家,我总是推说太忙。其实,开始的几年,我每年都至少要回家两趟,那里是我的故乡,那里的山山水水,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不愿意回去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在我离开家乡的第二年夏天,杏娃媳妇生了一个儿子,海豁豁全家爱如至宝。可是,两年以后,他们发现,那是一个傻子。海家给那个傻娃取了一个与我同样的名字:蛋蛋。
我的根深深扎在祖先扎根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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