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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药师-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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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把小巧的器械按住了笨拙的舌头,可我担心它一旦抽离,一腔蠢话就会蜂拥而出。我平生第一次这么自卑而拘谨。花了短短的十几分钟,陶文贝细细地检查了一遍。我可以随便说话了。可是什么都说不出。刚才她的胸部还紧挨着我。她以异样的仁慈挽救了颓唐的季府老爷,而这个人几天前还立志与她的麒麟医院为敌。
  我必须承认,因为常年修持所形成的某种不可言喻的习惯,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只要内心里泛起一阵渴望,就会轻轻地垂下眼睫,让眼前的一切阻碍缓缓褪去。我好像看到了她完美无瑕的身体。她说了什么我没有听到,只恍恍惚惚看着这张洒满了阳光的脸庞。我着魔一般说:“你是我闭关结束后看到的第一位好姑娘。”她眉头一皱,微张双唇:“什么?您说什么?”我揩着手心里的汗,牙齿打抖:“你是我疼得死去活来后看到的第一位好姑娘。”
  她眉头舒展,很快恢复了微笑,脸红了。羞涩如期而至,瞧,我是能够让她羞涩的男子。我搓着手:“怎么也想不到,想不到会遇到这样的事,在这样可怕的地方……”她的声音略略扬起来:“这里可怕?”我嗫嚅着:“不,是我的牙齿太可怕了。”“是的。不过已经治好了……稍等,我请雅西过来一下。”她说着就要转身,却被我伸手拦住了:“不,我们还是不要惊动洋人了。”
  陶文贝对我的执拗感到诧异,不过最终还是迁就了。我坐在那个转椅上,大张了嘴巴,那样子该多么丑陋啊。当一股尖细的水流射向上腭时,我突然大咳起来。她的手抚在我的后背那儿,想让我快快平息。大滴的泪水从颊上滑下。我第二次在她面前哭泣。
  
4

  在默念“陶文贝”的日子里,我充分感受了自己的怯懦,总想听到父亲的一声怒斥,那是强烈的催促。“父亲,我遇到了一个人,这既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只有和她在一起才能继续活下去,这好像是唯一的机会了。”我还想告诉他:忠诚而贤淑的朱兰说了,只有我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季府才有指望,她也才有指望。我渴望父亲发出严厉的命令,可惜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
  我在阁楼上踟蹰了三天三夜,几乎没怎么入睡,最后像个梦游人一样跌跌撞撞下楼,像被一根线牵着,一直向城郊走去。我走向了麒麟医院,脚步轻飘但准确无误,直到踏上了二层楼的阶梯,并直接推开了那扇门。
  “啊,先生!”陶文贝口罩上方那双眼睛露出一丝惊讶,叹气一般吐出几个字,随即把手中的针管放到桌上。
  她把口罩摘下,看着我,伸长了询问的目光。
  我口吃起来,低了一下头又昂起。额上有一根脉管噗噗跳起来,我用两手按住它。这样过了许久,四周安静得掉一根针都听得见。我直直地看着她。她好像躲开烧灼那样退后一步。我轻咳一声,字字清晰地说道:
  “没什么,我不过是路过这儿,顺便捎个口信给你。”
  “口信?是出诊吗?”
  “是的。那个人被牙疼折磨了十昼夜,幸亏被贵院治好了。这个人后来又染上了更重的病,他没法忍受,只好来告诉你: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挽救他,这个人就是你。”
  
第八章

1

  这一夜有一个沉沉的睡眠。我用过早餐踱到写字间,铺开红条信笺。我想给扎了马尾辫的百岁老人写一封信,落下的第一行字是:“久违矣,引路者!此刻殊为思念。然而你把我引入苦境……”端量了一会儿,又把信笺揉成一团,重新铺开一张。
  我的手有些抖,等待它安稳下来,以便写一封真正重要的信。这一次是陶文贝。我明白这才是聪明的做法:诉诸文字。
  鼻孔那儿有一团玫瑰花的气息。我将其徐缓地吸人肺腑。这个时刻我沉着平静,得以运用一个独药师才有的古雅柔美的文法,人情人理地从头道来。先是表达歉意,而后自我介绍。关于季府,关于第六代传人。光荣属于先祖,而今只剩下稍稍遮掩的自卑。字里行间全是恳切的口吻,是与优质墨块中散出的淡淡麝香混合了的气息。这是半岛地区最古老的府邸才有的优雅,我也无法改变。
  无论如何它的通篇仍旧浸透了爱欲,与那天的直面表白有所不同的,只是它的含蓄与雅致,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送信人是朱兰。我嘱她:“须亲手交到陶文贝小姐手里,最好看着她打开。”
  十天过去,二十天过去,一点讯息都没有。我需要生一场病了,可是总也未能如愿。这一天雷雨交加,我带着满头汗水冲出门去,朱兰也无法拦住。我沿着一排水杉往前,走到院落后边的角门,用随身携带的钥匙打开它。我似乎没有想过要去哪里,脑海里涌着哗哗扑动的海浪。这个时刻到海边是很好的,可惜这里离最近的岸也有十余里。我只是往前,雷声在前后左右炸响。猛地止步时,发现自己又站在那个铸了花卉图案的大门跟前。
  雨越下越大。我站了一个多小时才往回走。嘴唇冻得青紫,眼睛被雨水洗得通红。朱兰焦急地取过毛巾和衣服,我接过来关在了屋里,磨蹭了很长时间却没有更衣。
  两天过去,一点感冒的迹象都没有。我照常静坐、阅读、吞服丹丸。屈指算来已经有五年多不再感冒了,恼人的伤寒几乎从不染指。上次患病还是跟从邱琪芝的第二年,我被严重的风寒侵扰,发烧咳嗽数日不好。邱琪芝淡淡一问:“这像季府的人吗?”我没有回答。“你见为师的害过风寒吗?”真的没见。他总是穿不多的衣服,既不畏寒也不惧风。他开始教导:“人沉静无念时正气自会周流。靠意念牵引总有疏失,那会儿风邪就要趁机而入。正气是凛然不可侵犯的。有几次风邪探头探脑想要钻进体内,我轻轻一声‘你算了吧’,它们就缩回去了。”“怎么才能有这样的‘凛然’呢?”我请教。他没有吱声。面对所有无可言传之物,他都选择沉默。
  几年过去,我们一同研习中没有一次谈到“凛然”的话题。我觉得体内充盈着无形无迹的东西,举止也变得舒缓,内心里总有肃穆潜伏着。我终于明白“凛然”驻在了体内。果然,从那时到现在一次风寒都没有患过。
  雨过天晴之后,我却被远比风寒还要可怕十倍的东西缠住。我自知无法祛除,而且可能要一生如此。远处有一个沉默,那里有关于我的一切,我的焦渴和狂喜,我的热泪盈眶,我在心上深深刻下的名字:陶文贝。
  
2

  阁楼上仿佛进入了没白没黑的浑浊时光。我请朱兰坐在对面,斟茶时她慌慌地接过。这个夜晚她坐在对面,在温温的光色下静默,并不看我。她听得见我的心声,是季府中唯一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这样坐了一会儿,她好像察觉了什么,站起拭了一下我的额头:“老爷,你身上烫人啊!”
  我这才感到了眩晕难受。其实这种不适自昨天就开始了。我指了指一边的丹匣,她取了几粒。接下去我越发不能安坐,只得伏在案上。朱兰急促的呼吸响在耳边。她开始小声呼唤,用一块湿巾擦拭我。
  黎明前有几次呕吐,身体烧得更厉害了。朱兰急得流出了泪水。我看着她,点点头。她马上说:“好的老爷,我们马上就去,就去。”
  我被送到了麒麟医院。正是上午七八点钟,医护们刚刚做完晨祷,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为我诊病的仍是雅西,他别扭的汉语中透着亲切。我的眼睛一直在四周寻觅,最后还是失望了。我索性闭上了眼睛。
  雅西也不能确定我患了什么病,决定让我留院观察。风寒?食物中毒?肺炎?雅西为我听诊,最后是伊普特院长来到了床边。他是雅西的导师,麒麟医院里最高级的人物,身边跟了三两个男女。他们进屋不久,那个渴念已久的身影出现了。我因为激动而紧紧咬住了牙关,身上有些战栗。伊普特用英语与雅西交谈,我听懂了几个词:“颤抖”,“虚脱”,“高烧”。
  他们好不容易退出了房间。一会儿她回来了,手里是一个器械盒。啊,她终于来了。我的心脏剧烈跳动。她在我耳旁悄声细语,让我明白马上要注射。她在我身上揩拭棉球,这是我生来第一次往体内注射某种液体,而这种方法不久前还被我狠狠地诅咒过,我说:“这是魔鬼才能想出的方法。”
  我不久即有了舒服的感觉。但我认为她的出现才是自己转好的根本原因。我一个人喃喃自语,叫着她的名字,直到她第二天再次出现。她为我试体温,注射,只不说话。我从浓烈的石炭酸液气味中分离出她独有的体息:小羊羔一样的芬芳。我忍住了才没有让感激的泪水涌出。我紧闭双眼说:
  “您没有回我的信。我知道自己不配得到您的回答。”
  “对不起,我,我不知该说什么啊。非常抱歉,季先生,季老爷……”
  我猛地坐起。她“啊”了一声,似乎要阻止我。我低沉沙哑的声音让自己都有些吃惊:“您怎么知道是我?”
  她注视一下我的眼睛,目光较前用力,但随即挪开了。“您的仆人登记人院手续……”
  我后悔没有提前叮嘱朱兰。这多少有些可怕。一个视麒麟医院为敌的人可怜巴巴地躺在这里,这个人正是声名显赫的季府老爷。瞬间失去全部自尊的感觉如同被剥成了赤裸,我把背转向了她。但我似乎仍可以看到她那双长长的外眼角,她鼻翼上透出的顽皮、快意,还有微微的羞涩。
  “请原谅我的信,还有那一天的莽撞吧。”
  她没有回应。但我听到了轻轻的叹息。她是理所当然地接受了我的道歉,还是在表达相反的意思,只有猜测了。我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好像一切都不由自主地倾泻而出:
  “真是迫不得已,对于我的确如此。担心你误解,认为所有浪子都是这副嘴脸,于是写了那封信。比起口头表达,我更相信文字的功用,特别是文言,它更准确也更讲究信誉……”
  我说着,当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时,这才戛然而止。我低下了头。
  
3

  从人院第三天开始,我的热度渐渐消退,头脑变得清明爽利。我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西医的作用。也正是突然的轻松,让我记起了多日未食丹丸,立刻担心和忧虑起来。我又恢复了每日两次静坐。医生和护士每见我这样都要悄声退开。有一天,当朱兰把取来的丹丸交到我手里时,正好被陶文贝遇到了,她上前一步阻止说:
  “对不起,请不要服别的药。”
  不能通融的口气。但我难以放弃。我盯住了她的眼睛,而在平时是不敢这样凝视的。她则盯着那几粒丹丸,以及托起它的那只苍白的手。我把药拳在手心。
  “这是什么药啊?”她像哈气一样,问得十分小心。
  小羊羔似的气息。在春天的河岸,青草中间有花,花旁是洁白的小羊。我被咩咩叫声引得遐思远去,好不容易才转过神来。我该怎么回答?季府相传六代的独方?我紧紧握住了丹丸,摇摇头。
  “雅西和院长会问这些药的。他们绝不会同意,这会影响您的康复。”她的声音多么温软,长长的眼睫噗噗闪动。
  我却在这会儿飞快将丹丸填进嘴里。她“啊”了一声,转身跑开了。我从朱兰手里接过一杯水饮了一口,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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