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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药师-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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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里有我的爱人。”
  徐竟一把攥住了我的胳膊,把我弄疼了。他使劲摇晃:“那简直……快些行动吧!”
  “但是她不爱我。”
  空气凝住了。徐竞再次搓手,那双烧灼的眼睛近乎憎恨地盯住了我。这样停了片刻,他狠狠地说:“你必须让她爱你!”
  我忍住即要涌出的泪水回答兄长:“是啊,她必须爱我。”
  “那就快些行动吧,我们的人也许撑不了多久了。你还犹豫什么?你的勇气哪去了?你让我们坐以待毙?这种事儿比登天还难?”他快要吼起来了。
  我不得不小声,然而是严厉地回答这位北方支部副主盟:“这事太难了,就像你们革命党的起义。”
  徐竞愤愤地以拳击墙:“可我们的起义已进行了大小十多次。”
  “是的,父亲在世时说过,这十多次连一次都没有成功。”
  
7

  季府的马车是半岛地区最华丽的,两匹油亮的三岁马牵拉着桐木青油并罩了锦缎的轿厢,厢内铺设了呢毯,放置了软座和小屉,内装热茶和各色吃物。登脚垫缀了银丝,连拂尘柄都是金丝楠木做成的。这是父亲为迎娶美丽的妻子定制的,从此就成为季府的一个标志。城区的人只要见它驰过就会喊一句:“看,季府。”这些年来城区出现了乌黑锃亮的小汽车,它最先为那个麒麟医院拥有,接着又是官家和富商。许多人预言季府很快也会有一辆,他们错了。
  它停在门前,几个海防营的兵士在看,并不靠前。我穿了华丽的长衫,头发梳得光亮,登上了车子。
  咯噔咯噔,车子太慢了。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做出了新的决定:更换车辆,季府必须有自己的一辆西洋汽车。我让车夫加鞭。
  当我踏上这条熟悉的长廊时,起码认定有三两个可疑的便衣,他们都是海防营的人。我出奇地镇定,就连自己都感到吃惊。我像一个衰老的绅士缓步走过,双眼微眯,面容倦怠,内心里却充斥着“凛然”。我一连推开了三个门,记忆中的药味儿又浓烈了许多。没有那个人。我手心出汗了。
  正在这会儿我听到了从一楼的门厅那儿传来了“阿门”,这才大舒一口气。我竟然忘记了晨祷的时间。我笔直地倚在一道门廊入口。几个白衣女子走来,她们当中有一个步态最美,在离我三五步的距离露出了讶异的表情,看看我,又看旁边的人。她们伫立片刻,很快走开。我瞥着那些离开的人,压低声音说:“请到一个没有人的房间,快一点。”
  她每到吃惊时就微微张开嘴巴,那双大眼睛好像在说:“这太夸张了吧?难道我真的遇到了疯子?”不过她说出的是:“请在这里说吧。”“绝对不行,来往的人太多了。我非常焦急,我没有时间了。”“该说的都说过了,季先生,今天我太忙了,雅西……”我提高了声音:“去他的雅西!人都快死了!”她上下端量我,鼻翼上又出现了嘲弄的神气:“我看您蛮健康的。”我嗓子里带出哭音:“不是我,陶小姐,是另一个……我们需要找个地方商量。”
  就在第一次就诊的那把高背靠椅上,在灿亮亮的铁葵花下,我说有一位老友因为各种原因,他不能到医院里来,所以务必要请她去一次。我最后说的是:“虽然我们彼此都不够了解,可是,可是我就是相信,只有最美好最善良最正直的人才能长成你的模样。所以我敢于这么冒昧地来请你、求助你……我不认识其他西医,我想起了我爱的人!”
  她看着一旁的花束,像发出一声叹息:“我说过不爱您的,先生。”
  我抓住了她的手又嫌烫一样放开:“我知道!我明白!我只是向您求助……”
  这只铁葵花把我的眼睛刺得泪汪汪的。正这会儿门开了,有个人探进头来。她把我的口腔扳开,看着我结实的两排“马牙”:“就快好了。”门关上,人走了。我紧闭嘴巴,等待一个判决。这样过了几分钟,她轻轻说一句:“实在对不起,我不能去您那儿。”
  就这样绝望地回到了府中。徐竟愤怒了。他不知该怎样。
  药局的人来过几次,伤者还是烧起来了。“你就眼瞅着他这样?再去一次!要快!”徐竟盯着我喊。
  我在菊芋花丛那里镇定了一会儿,开始折一大束金色的花。我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从头至尾向她讲出一切。这有点太冒险了,可我已来不及商量兄长。
  我怀抱一大束鲜花出现在长廊里时,那么多白衣人都在看我。我将陶文贝堵在了诊室里,语气急促却十分清晰地向她说出了一切秘密。她怔了一下,看看我。“人很快就不行了,您是我最后的指望……”我声音颤颤的。她沉默了许久,最后说:
  “您稍等,我马上回来。”
  这十几分钟让人不能忍受。再有一会儿我真的会疯。我实在猜不透陶文贝离开的这段时间会做什么,这才后怕起来:兄长太相信一个被单相思弄得半疯的人了,而这样的人通常是最愚蠢最没有理智的人。事已至此,只有任人宰割了。我闭上眼睛祷告,可是我对祷辞一无所知。我只是说:“上帝啊,我真的爱她,我爱她,阿门!”
  门开了,我睁开眼睛。她没穿白衣,身着一件藕荷色的衣服。整个人比过去显得更高了一点。我们对视一眼,目光又一起落在那一大束花上。
  我们并排走上三楼的长廊。我们需要稍近一点,臂弯里是灿亮的金子一样的菊芋花,
  一个护士怔怔地看着我们。由于羞涩及其他,也许是紧张,陶文贝没有和同事打招呼。我们径直下楼,楼梯拐角那儿的便衣伸长了脖子,喉结蠕动一下。我的心慌极了,不得不求助于他人,于是不容挣脱地挽住了她的胳膊,这样步出大门,在众目睽睽之下登上车子。
  
8

  多少出乎预料的是,季府老友登门造访了。他就是父亲的一位养生切磋者,以前的禁卫军管带、现在的府台大人康永德。父亲在世时他是这里的常客,记忆中他们两人一块儿下棋饮茶,谈天说地,主要内容当然是与养生术有关的一千事情。康大人小父亲许多,尊父亲为师,恭敬得很。父亲用四个字评价这个人:“领悟超凡”。
  面对这个长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实际上他在父亲过世前几年与季府就有些疏淡了,用他的话说是“乱党猖獗,忙于军务,不能按时请益”。令我吃惊的是这个人至少也有八十高龄了,可看上去除了白发较过去增多,其余倒没显出太多的衰相。我赞叹他的体魄,并无太多恭维,对方立刻拱一下手:“全仰仗季府的丹丸,我谨记老爷教导,不敢一日疏失啊。”
  康大人最喜欢饮一种皖地香茗,原产经一位岛上道人炮制,成为难得的珍品,以前父亲也品过,赞叹不已。他说太久未登贵府,自己应尊待少爷像原来的主人才好,说着将随身携来的木匣打开,里面是两个拳头大的青花瓷罐,启罐后揭去一层锡纸,一股深长的香气直入肺腑。
  我们当即试饮。朱兰端水照应,给康大人问安,然后退出。他等待我的嘉许,小小杯盏放在鼻下,并不先饮。我觉得片片碧叶在严寒中敛起一生的芬芳,焐雪卧冰,终于在北方的呵护中舒展了,它们像鱼儿一跃,来到唇边。我觉得它们有竹下书寮的清爽,好比一群书童刚出沂水,正迎风而歌。我合起眼帘,吟哦了两声。
  康大人放下杯子叹道:“好。”他肿胀的五指按在我的肩膀上,随即挪开,眼睛湿润了。“每到午夜不眠时,丹丸想必润化已尽,接着是气息运行。小腹一点点温热起来,热力散漫全身,凌晨也就来了。这会儿恍然入睡,鼻孔那儿有一股樟木味儿,与以前截然不同!我想请教少爷的是,这是否意味着不祥?”
  “以前不是这种气味吗?”
  “啊,那是青杨,春天叶片齐整后的青杨。樟木柜子的沉暮气,让我害怕。少爷,如果老爷在世,他会为我施以加减……”
  我暗暗观察,想看出他的沮丧,没有。他的眼睛像悲伤的猿猴那样水滑灵动,只是故作惆怅地看着我的一举一动。我收敛鼻息,眯目垂首答:“康大人,我已经明白了,两天后会差人呈上新的丹丸。”
  康永德要告辞了。我陪他穿过厅堂,步入前院。他拍拍那棵高大的青桐:“时光好快。”转过花墙照壁,再往前就要揖别,他这才止步说:“少爷千万保重,乱党闹得凶极了,我已让海防营守护季府,万万不可大意。”
  他走远了,我站在青桐下一动不动,微风下感到后背那儿已经汗湿。我料定他的出现必有缘故,他一直在留意季府和新的主人,想从对方的慌促紊乱中印证什么。两天之后,我会让管家差人送上一些新的丹丸,除此而外他什么都得不到。
  我发现几天来季府四周兵士仍在,风声日紧。朱兰有些胆怯地将我引到后院,指着踏乱的铃兰让我看。我发现了阔叶上有几滴深紫色,心上一紧。这是血迹,或许墙外也有。我明白了康永德为何来访。
  好消息是伤者已经止血并缓解了疼痛,致命之险可以解除。不过注射之类还需要陶文贝亲为。麒麟医院常出现一个手持菊芋花的男子,医护们都知道这个痴情汉就是季府老爷。有一天我正站在廊柱下等人,一边两个白衣姑娘议论着从旁走过,一个说:“他应该捧一束玫瑰啊!”另一个说:“谁知道呢,听说季府老爷全都是怪人。”
  为了做得更像一些,有几次我不是将陶文贝直接载到季府,而是让车夫拉我们去悠闲的地方转一转。所有看到我们的人都投来钦慕的目光,这让陶文贝羞愤难当。可在这样的时刻她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美,我在心里惊叹:有一些令人过目不忘的、逼人的内美,竟然要在愤怒的时候才能放射出来。我不敢挨她太近,像害怕灼伤一般。我热烈而矜持,可是不敢多说一句话。
  我们并排坐在车里。铺了厚呢的车厢是最安全的两人空间。可是这里有最多的沉默。我心里明白,随着那个人的伤势好转,失去她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坐在她的身边,又一次被特异的香气笼罩,好像从杏红色的朝霞深处溢出的体息,让我下颏那儿一阵战栗。我需要使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保持声音的平稳。我说:“但愿那个人快些痊愈,这太难为你了。”她不吭声。我又说:“革命党永远不会忘记你的。”她仍旧不语。这样大约过去了十几分钟,她两眼看着自己的双脚说:
  “我不知道这辈子该怎么办!”
  我心跳如鼓,两拳紧攥,想呼喊又不知如何分辩、如何道出深深的歉意。是的,半个城市都知道这是一对热恋的人,其中的一个却在被迫演戏。就因为我们生在了倒霉的乱世,才要出演这样的一场悲剧。我想问的是:难道事情真的没有一丝转机,难道季府这个人从头至尾都让你厌恶?这会儿我觉得整个人生都走到了尽头,这辆马车的前方不是季府,而是一道悬崖。趁着离毁灭结束的终点还有一段距离,就让我说个痛快,把长期以来的心思全说出来吧。我看着她,从来没有这样切近地看着她:
  “如果你有了心上人,我一定走开。如果事实上还不是那样,就请你听我说完,因为只有了解一个人才能做出判断,才能最后决定。那时候你仍旧讨厌,我就会离开。你还在犹豫,将信将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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