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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药师-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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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领导机构“急进会”,推举“关外革命讨虏正副大都督”,发动奉天独立,夺取控制权,形成“据辽东、逼榆关、窥燕京”的南北夹攻之势,只待人关,直捣清廷。
  “如此计划又何止超过半岛起义十倍!顾先生担心棋失一着全盘皆输,力劝‘急进会’放缓,同时需将新军三位统制的行动时间后延,从长计议潜忍韬晦。至于几支绿林队伍,则要备加提防极度谨慎,吸取半岛教训。徐竟最听不得‘半岛’二字,两人暴吵数次。最后总算将接触那位将军的计划搁置,调整步伐,但大策并未改变。顾先生眼疾日重,徐竞极想让他离开,也就急命金水亲自护送……”王保鹤声音低沉缓慢,一边说一边在屋内踱步,又站在窗前遥望。
  我知道先生与顾老板的意见完全一致。再清楚不过的是,徐竟此一役或立空前之功勋,或留千古之遗恨。最令我费解者,他竟忘记登州光复前后几千青年的热血,另作图谋。当我这样表达心中忧愤时,王保鹤先生说:“关外也是北方支部的辖区,这要作全局观。他说有一天要挥师南下,里应外合光复整个半岛。”
  “听起来总是好的,徐竟就是这样。”我又记起了他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和挥动不停的手臂。
  王保鹤先生最后嘱我全力照料顾老板手术事宜,说自己马上要去南方:“我必须尽快见到最高统领,一天都不敢耽搁。”
  
3

  顾先生终于取下了黑色眼镜,让我看到一张极度憔悴的脸。这双眼睛如果不仔细近瞧谁都难以察觉失明,它盯视过来仍然令人恐惧,如同所有革命党人的眼睛。下眼睑布满皱纹,还有鼻头,都有重重皱褶。这是我在其他人身上绝少见到的。他的颧骨坚硬凸出,松松的皮肉因为它才没有松垮下来。几乎没有胡子,只有一层金黄的绒毛,像黄鹂鸟的腹部那样鲜亮,这是整个脸部最有生气的部分。嘴巴像老女人似的紧紧闭合,上唇耸着。我又一次细看了他的眼睛,发现深眼窝里盛满了焦躁和忧伤,还有永不服输的倔强。我在他脸前伸出一根手指晃了一下,他立刻说:“不用试了,除了无花果的花,我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回答让我放心了一些。还好,一个人只要保有一点幽默感,其他事情总是好办。我开始与之商量人院前的事情,问先生还有什么需要季府做的,这里会倾尽全力。“哦,尊敬的季府老爷,尽管我们与这里是老朋友了,也还是不敢放肆。我只想找一个识字的闲人,能为我每天读一刻钟的报纸。”“这好办,我会亲自来做,不过这个城市的报馆每个星期只出两张报纸。”“啊,那太遗憾了。”“不要紧,如果先生需要,我还会为您读一些时新小说。”他马上欠起身子:“那太好了!我喜欢言情小说,不妨艳一些的,多流流泪对我这双枯干的眼睛总有好处。”我笑起来。
  我和金水商量了人院前后事宜。金水问大约需要在那个医院待上多久,我说这要住进去才知道。他说整个住院期间绝不可让顾先生独自一人,“我要陪他一起。”我认为这个不难,问题是怎样才能守住秘密,因为这所医院自上次开战至今,一直被巡防营关注,也难说内部就没有他们的耳目。
  金水陷入了沉思。我趁机好好端量了他:一个罕见的俊男,五官无可挑剔尚在其次,要害是这之间透露出某种刚毅与妩媚混合而成的东西,显见地散射出强大的磁线,或许让他身边的异性很容易变成颤颤抖抖的铁屑。我万分不解的是徐竟为什么要找这样一位青年做了保镖,尽管他武功超绝,缄默寡言。我不知为何偏在此时想到了陶文贝,啊,一对绝配。我额上渗出了汗粒。
  “术后早些回到府里怎样?”
  “那除非没人注意才行,不然待在城里任何地方都一样。再就是,这得听医院的意见,需要他们允许。”我觉得整个事操作起来比预想的困难,因为时间和地点特别,顾老板的身份更特别。
  金水皱眉:“顾先生离开江南就有三个道员暗中跟着,到了奉天才算甩掉。以先生的地位,他在什么地方,清廷一定要知道。”
  我们将入院前后每个细节推敲一遍,决定一起与陶文贝面谈。凭她与院长和雅西的关系,还有药局坐堂先生上次的诊疗,院方必会重视,如出纰漏,只怕是生出其他枝节。
  我与金水去麒麟医院时,正是医师和护工们晨祷的时间。等了一会儿,一群白衣人分别走向长廊、上楼或进入底层的其他房间。我在一个廊柱旁拦住了陶文贝,直接告诉那位老板的随员已到,我们有要事商谈。她犹豫了一下,最后往一楼大厅瞥了瞥说:“我去季府,中午。”
  陶文贝如约而至。我和金水在光线幽暗的一个边厢里接待她。陶文贝说更细部的安排需初诊之后才能做出,整个过程院长会亲自督管,执行手术的人是雅西,护理艾琳,皆洋人。“他们都是麒麟医院的台柱。”我念叨“雅西”两个字时,金水将窗帘拉开了一角。他听到了汽车声。新购的那辆小汽车正缓慢地在一块空地上移动,显然车夫已经迫不及待地上手了。
  三个人一块儿将视线收回的一刻,我似乎听到了不约而同的一声轻叹,它来自身边的两个人。在明亮的光线下,他们好像刚刚看清了彼此,又匆匆挪开目光。我再次将窗帘拉合了。
  
4

  顾先生入院的第四天得以手术,为他施行的正是雅西。他戴了护帽及口罩、身着隔离服从那个重地步出时,真像一个凯旋的将军。他将口罩揪下一边,鼻梁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挺拔,“问题没有,顺利很好,放心可以了。”那熟悉的平直语调价值千金,我和金水不知该怎样感谢才好。陶文贝一直在门口,这会儿只听一句就走开了。
  艾琳怀中抱了一叠洁白的床布之类,匆匆从廊中走过。我发现她与金水交谈时汉语极不流畅,但这之前谈话时我还惊异于她的语言之好:连半岛方言都不成问题。原来她就出生在此地,只不过十几岁时回国两年,然后又一直随父亲待在这所医院。令我吃惊的是,她就是伊普特的女儿。
  金水与艾琳一起去看为顾先生准备的那间病房。它就在长廊拐角的尽头,那儿安静且隐蔽,如果在转弯处设一道门,就成了一个隔离的独立空间。我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陶文贝未加思索就否决了,金水与她意见相同。我本想随两人一块儿去病房,不知怎么却拐向了另一个方向。我在一扇敞开的门前站住:室内的两个女子正在交谈,其中一人是陶文贝,她瞥我一眼继续谈下去。我不甚礼貌地站了一会儿,因为实在舍不得这迷人的声音,对表达的内容倒全不在意。另一位女子很快离开了,我进入房间。
  我一时忘了说什么,垂手而立。她的目光扫来时脸上照例有一种烫感,这一次远超以往。我趁她不注意,看了一眼那浓烈柔软、在北窗下闪着微微蓝光的头发。她颀长的身材比印象中丰满,那个毫不含糊的蜂腰好像这之前忽略了。我轻咳一声,掩饰越来越快的心跳带来的不适。这儿安静得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我说:“真想不到,这太好了。”她仍然没有看我,索性伏在了窗前。窗外有一丛苇竹,紫红色的缨束迎风摇动。“如果没有您,一切断然不会如此顺利。”我觉得自己真是笨拙到极点,因为想说的并非这些。
  她坐下来翻动一叠病历:“您在手术前一定祈祷了,我想。我和伊普特院长,还有雅西和艾琳都这样做了。本来院长想在晨祷时带领大家一起,我说还是三个人吧。”
  “您想得太周全了,您知道,患者虽然只是季府的生意伙伴、一个老友,但我们还是不想惊扰太多的人。”
  “是啊,”她抬头看我一眼,又伏下身子,“和上次一样。”
  她合上病历站起。我知道该结束这次谈话了,出门的一刻热血直涌到太阳穴。每次和她一起,都觉得自己像一个痴心的罪犯。
  顾先生安卧病榻,眼睛被罩起。旁边是艾琳和金水。我悄立一旁,金水伸出一根手指竖在嘴边,后又引我出来。他告诉我不要和病人说话,尤其是前两天。他说从今天起,最关键的日子开始了,等眼罩撤掉时就什么都明白了。看着他焦虑万分的样子,我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徐先生在等着消息。”“是的,可他的消息我们一点都没有。”
  从四天前金水就一直住在医院,我提出替换他,他立刻盯住我说:“不不,您有多少大事要做啊!”我苦笑:“我对先生有个承诺,要亲自为他读报。”
  
5

  刚出报馆的一张四版放到了桌上。匆匆翻过,未见北方战事,唯有本地一桩纵火和奸淫案较为注目。我把报纸收起,然后去找几本言情小说。去书屋反复寻觅,才知道这种东西在季府是稀缺之物。关于养生的典籍倒应有尽有,除了阁楼,还堆满了那间密室。其实我心里明白,最曲折的爱情已被上几代季府主人演绎得淋漓尽致,对比之下再奇巧的小说都有些无聊了。这在府中都成为禁忌,而那个邱琪芝绝不放过任何兜底的机会,他甚至说祖上最有名的两个长生者是殉情而亡。在他嘴里父亲年轻时也是数一数二的浪子,只有遇到母亲之后才改弦更张。“有个南方的小美人儿,脑瓜鼓鼓的就像捏成的江米人儿,他一见就疯了。”邱琪芝还要说下去,被我生硬地岔开了。
  金水坚持值夜,我只有在宝贵的白天踏上那里的长廊,饱吸阵阵浓烈的西洋味儿。我努力克制不与她见面,更不交谈,有时就像宣判前的重犯那般焦灼。阁楼上的夜晚变得较前更静、更深长,午夜前照例无眠,正如朱兰所言:“季府主人没有前半夜睡觉的。”我知道先辈们太忙了,他们实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除了冗长的白天,夜晚变成双份也不够用。再好的天光也替代不了夜色,因为这个时段须是晴空才有闪闪星斗和一轮皎月。当一切隐去时,恰是倾听和远望的机缘,这时一双特别的耳朵也就派上了用场。正如顽皮的顾先生所言,季府主人也能窥视无花果的花。
  必要的功课之余,我开始与她在心中交谈。这样直到面赤耳热,呼吸急促。每到这时我就不得不站起走动,手抚胸部,像要压迫急切的心跳一样。
  天一亮就去医院。进病房时握了一下顾先生垂在床边的手,他立刻说一句:“季昨非先生!”许久没人直呼我的名字了,这让人有一种新鲜感。我坐下,然后让金水回去休息,他到旁边一个房间去了,离开前嘱我随时叫他。
  艾琳进来喂病人药片,附在病人耳边小声说几句,然后离开。“我为您读报了。”我从挎包中取出了那张报纸。顾先生仰躺着,一动不动。我读了,知道他会失望。果然他很快打断了阅读:“让我们闲扯篇儿吧,这种报实在没劲儿。”我想把话题扯到关外,尤其是兄长身上,想不到对面这个人真是狡猾的狐狸,看似轻松嬉戏的言谈严密无比,绝不触及半点隐秘。不过我仍能从他抽动的鼻孔和暴起层层白屑的双唇上,看出小心隐藏了的焦虑和急躁。这对于治疗是极为不利的,可我又实在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帮他。
  
6

  我是黄昏时分离开医院的。回去时朱兰已等了好一会儿,她说:“管家来过两次了,他大概有急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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