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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药师-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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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琪芝微笑:“到底是季府药局先生。好了以后,我该听你的,从头拾掇起那些丹丸了。”
  我没有说话,抓着他的手坐下。我觉得他还在烧,不过轻多了。他刚刚吃过了半碗粥食,情绪是三天来最好的,这会儿瞥瞥我,向几个人挥挥手。书童和中年男子都离去了,只剩下一个鹦鹉嘴。他见我不安地看她,就说:“我们俩该好好说点话了,她不是外人,跟在身边一辈子了。她的这种嘴能把所有秘密锁在心里,嘴唇就等于锁扣。”我没吭声。
  “如果为师的没有猜错,你对我还有些不放心罢。这里静僻,咱好好说说吧。你放心,官府搜过宅子两次了,以为这时候我才不会傻到回家。他们去北山找那些石窟了,然后还会去镇海寺,去别的地方。我那些顽皮徒弟会把他们弄得团团转。说咱们的事吧,你想知道什么?”他眯着眼,抚摸我的手。
  我马上想到了死去的秋月,心上一沉。我在想她身边的白菊她们,一阵阵不安。我说:“我常常想,你把我引向她们,这和那些徒弟调弄康永德的不同又在哪里?我为此几次与您绝交,我想父亲也是这个原因才和您闹到分手……”
  “问到了根上。我得如实说出:我那么做,是相信第六代独药师没那么傻。你要知道,在诸多修持方法中,我最不敢涉足的就是这个。我想让你试一下。这好比打仗,将军不上火线。你冲上去了,或生或死,就看自己的运气了。”
  我垂下眼睛,“师傅不觉得这样太狠了?”
  “做大事怎可不狠?”
  “您还一直盯着季府的秘籍吗?”
  邱琪芝眼睛睁大一下,又眯上:“不错。不过这是抢不来的,你父亲过于小心了。我承认自己这辈子都在和季府较劲儿,争做半岛和江南江北第一人。这尽管是业内之争,不过也和争夺江山差不多,算是人性顽痼吧。可惜你父亲后来没什么兴趣了,等于把所有围着季府的人都送给了我。我倒觉得没意思了。原以为你是对手,后来才发现你只配做个徒弟,不过是我最喜爱的徒弟……你和小景,是我最看重最爱惜的两个徒弟……”
  他说得倦了。
  不知是委屈还是感动,我觉得双眼热辣辣的。
  
8

  邱琪芝在谈话的第二天凌晨就重新高烧起来,尽管加大了吞服药丸的剂量,仍未起色。文贝认为所有的办法已经用尽,除非住到麒麟医院。但后来她又怀疑伤处化脓,说即便雅西在也凶多吉少了。我可能要眼睁睁看着一个一百四十多岁的老人死去,想一想痛彻心扉。文贝交给我一把新药,我问这是什么,她说:“止痛药。”
  我和多毛医生一遍遍商量对策,他想到的最后办法即熬制一种“拔毒膏”,这种膏药如果加大某几味剂量,可以说力大无穷:吸出溃烂脓血,催生新肌。我别无他法,也就同意了。
  我们赶到病人身边时,他已经长时间没有睁眼了,汤水不进。鹦鹉嘴端一只盛粥的碗侍立一旁,双唇紧锁。我们眼睁睁看着多毛医生将巴掌大的膏药贴到了红肿的腹部。
  从此多毛医生和我就没有离开,饿了喝一点粥食。我们盼着奇迹到来。每过几个时辰就要换一贴膏药。当撤下的膏药积下一堆时,床上的人睁开了眼睛。他的目光已经散了,靠嗅觉和触觉才能找到我,松松地握住我的一根拇指,费力地说着什么。我把耳朵对上他的嘴巴,这才听清:
  “为师的对、对不起你。我骗、骗了你。我是说,我现在只有、只有一百一十岁……”
  “啊!这不可能!您和我爷爷下棋……”
  “那是我父亲,是他、他和你爷爷下、下棋。我父亲活了一百、一百零六岁……”
  我的泪水流下来,“那也是高寿了。”
  “不过相信我,我、我不中火铳,轻易就能活二百、二百岁,然后仙、仙化……”
  泪水流到了嘴里。我说:“我相信,师傅。我一点都不怀疑。”
  凌晨三点,所有人都听到了大鸟扑打翅膀的声音。鹦鹉嘴仰脸捕捉那声音,一低头就喊起来:“呣嗯!”我们看过去,发现邱琪芝已经停止了呼吸。他的脸色还是像孩童那么细嫩。中年男人哇哇痛哭,蹲在了地上。
  我擦了一把脸,脸上是焦干的。可我觉得大把的泪水涌出,不得不躲到角落去待一会儿。
  两天之后,我从一场昏睡中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吩咐备车。“朱兰,陪我一起吧,我要去小白花胡同。”她点点头。我们坐在马车中,直到驶上街区都未吭一声。车子在那个彩线摊前止住,我们下车。
  朱兰走在前边一点,我们一前一后。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青青石板,石缝有干结的小草。我们不敢踏出声音,生怕惊动了什么。
  那扇原木小门上挂了一把大锁,贴了封条。朱兰闪在一旁,让我站得更近。我的头抵在门板上,门发出了哐当声。我从门缝往里瞧着:小院里仍旧扯着一道道晾晒布料的绳索,只是空空荡荡,一点声音都没有。
  
第十五章

1

  朱兰在寒冬将尽时接受了一个沉重的任务:与管家一起打理内外事务。实际上许久以来她都在操持日常杂务,这次我郑重地授她权责,倒让她有些害怕了。“老爷又要离开一段日子?”我看着她受惊的眼睛说:“不,只不过管家年纪太大也太辛苦了,你多分担一些吧。我会有更多事情要忙。”她没有再问,好像默默接受下来。这样一会儿她吞吞吐吐说:“夫人向我讨要徒然草,我不敢就这么交给她,推托说没有采来。”我有些吃惊,但还是故意说得平淡:“给她便是。”
  这可没有写入两人约定的事项之中啊。不过静下来想一想她是对的:我们没有权利让一个生命降临到这样的乱世上来。不是缺少勇气,而是担心那个全新的生命从根上拒绝这个世界。正想着,思绪蓦然回到监房中的一幕: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恐惧中,自己最忧心的竟是再无传人!冷汗从额头渗出……需要思虑的大事太多了,它们切不可匆促定夺,人生最痛悔的就是余恨难追。
  自邱琪芝死后我常常走神,那是我的心思偶尔要伴他远行,一路走走停停的缘故。我和导师最后交谈得太少,好像刚刚打开了一个话头他就迫不及待地启程了。就因为他的恳切和诚实,我将在心里一直尊其为师。我几乎可以认定:导师和父亲都是因为犯了同一种错误而早天的。我为自己的恍然大悟、为这个迟来的认知而激动,还有些胆怯。这天傍晚当我打开窗户,看到管家弓着身子在前边引路,后边走着英俊青年金水时,心中的恐惧远远多于惊讶和喜悦。我三步并作两步下楼,像要把他们挡在门外,叉着腰站在了厅前。
  他的手搭上我的肩膀时,还是有一股来自兄长的暖流缓缓注入胸间。他和徐竟几乎是同一个人,他出现了,兄长就一定是在半岛了。但我没有问,只说:“你可来了,我许诺一见了你就送到她面前。”金水当然明白我在说什么,不过没有马上应答,因为他这会儿显然有更大的事情。但我认为爱的约定超过了一切,这比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大。我说:“咱们现在就去麒麟医院吧!”金水微微皱眉,扳着我的肩膀去了小厅,管家退去。他把门关严后小声说:“您能设法让康非来季府一趟吗?他平时外出带多少人?”我对他的问话一点准备都没有,镇定一下说:“还有个拜师礼没有行,不过这事早就放下了。”“那就一定做,请他来吧!”金水热切地盯住我。
  我多少猜到了他要做什么,而且十有八九是兄长的意思。就在季府动手?这未免太过分了。金水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补充说:“不会牵连这里的,我们在城郊就把事情做完了。”他的语气十分轻松。我更为难了,想了想,想出了一个推迟和延缓的方法,即再次催他去见艾琳。他皱眉:“我和她什么事都没有。”我固执起来:“你去见她,我就会请康非。”他大吃一惊:“这种事也能交换?”“能的。”
  我们是在昏暗的灯光下走进医院大厅的。洋人的地方总是很静。我让他在二楼长廊上等一会儿,然后去阁楼找陶文贝。她还没等我开口就伏在了胸前,带着轻微的颤音说:“啊,昨非,我明天就要去教堂接受洗礼了,好紧张好高兴!”我祝福她,用力拥一会儿,在耳边告诉她谁来了。她跳开一步,钦佩地看着我,吻了我一下。我们一起去找艾琳,她这个夜晚正好值班。
  我和文贝代艾琳值班,她泪花闪闪地去了一个空着的病房,那儿有个俊男。我们希望他俩今晚在一起的时间能够长一点。大约过了半个多钟头,艾琳回来了。从她绯红火热的面庞上看是成功的。文贝一见就急急问:“谈得好吗?”“还好。我说让我们在一起吧,他说,‘等革命成功的那一天吧。…‘嗯,还有呢?”艾琳的脸更红了:“我和他拥别,他还是说,要等那一天。”文贝鼓励她:“他是爱你的。那就等吧。”
  我和文贝走出来。文贝说:“好在革命成功不会太远了。”我看着这双期待的眼神,低头挽住她:“哪里,世上没有比革命这件事再麻烦的了。”
  
2

  “我已经做过了,剩下的就看季先生了。”金水用落落寡欢的样子掩饰着焦躁。我在想着对策,因为我再明白不过的是,即便对待康非这样的恶贯满盈者,我也不会亲手去挖一个血腥的陷阱。我说:“让我好好想想,也许会有更好的办法。”金水说一句“但愿快些”,就匆匆走开了。我知道这是他们最忙的一段,因为桐花开放的日子就要到了,前两次起义都选在了那样的季节。
  徐竟和王保鹤都没有消息。我问肖耘雨他们现在做什么、人在哪里,他答:“除非他们找我们,我们是找不到他们的。”“这是我和兄长分开日子最长的。我心里积了太多的话。”管家点头:“老爷完婚后他还没有来过呢。不过天暖和了,快了。”等待的日子里我不停地制作丹丸,丹丸积得越来越多时,我的焦盼也达到了极限。我忍不住去了两次新学,结果连老师的影子都没有看到。我常独自一人出神,有时背出一连串的洋文,好像在情不自禁地温习新学课程。有一次陶文贝听到我念洋文,就读了一段《圣经》。她受洗后像变了一个人´;两眼明亮而热烈;同时也有了更多的忏悔,觉得自己罪孽深重。对比之下一般人总觉得委屈,觉得这个世界给他的太少了,于是就要拼命争抢。
  管家匆匆找到我:“老爷,那笔银两还要追加,因为,因为出了大事,海防营那个副总兵被北马兵营囚了,要使上银子打点……”原来副总兵的朋友是康非手下要人,他一直与之谋划除掉协领、掌握兵营这样的大事,不慎被康非探知。如今两人受尽酷刑,但副总兵还没有供出王保鹤他们。我听了心里震惊,立刻想到了金水的请求。事情再明显不过,康非是他们革命党必要除掉的一个人,这可能是要赶在光复半岛前实施的行动之一。
  桐花迟迟没有开放,天时冷时暖。半夜下起了小雨,天亮了还在下。一群鸟雀惊惧地从府中飞起。我浑身关节沉沉的,好似披挂了千斤锁链。文贝起早去参加晨祷了。我和朱兰一起用了早餐,而后就翻看刚来的晨报:头版有黑大的一行字,还没有字字盯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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