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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国-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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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没有下雪,落了一阵冰雹后,又下起雨来了。回去的前一晚,明月皎洁,天气冷飕飕的。岛村再次把驹子唤来,虽然已快到十一点了,驹子还说要去散步,怎么劝说也不听。她带着几分粗暴,将他从被炉里拖起来,硬要把他拽出去。 

马路已经结冰。村子在寒冷的天空底下静静地沉睡着。驹子撩起衣服下摆塞在腰带里。月儿皎洁得如同一把放在晶莹的冰块上的刀。 

“一直走到车站吧。” 

“你疯了,来回足有一里地呀。” 

“你快要回东京了,我要去看看车站。” 

岛村从肩头一直到大腿都冻僵了。 

回到房间,驹子无精打采,把两只胳膊深深地伸进被炉里,跟往常不同,连澡也不洗了。 

盖在被炉上的被子原封不动。也就是说,将另一床被子搭在它的上面。褥子一直铺到被炉边。只铺了一个睡铺。驹子在被炉边烤火,低下头来,一声不响。 

“怎么啦?” 

“我要回去了。” 

“尽说傻话。” 

“行了,你睡吧。我就这样。” 

“为什么要回去呢?” 

“不回去了,就在这里等到天亮。” 

“没意思。不要闹别扭了。” 

“谁闹别扭了?我才不闹别扭呢。” 

“那么……” 

“哎,人家难受着呢。”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没什么关系嘛。”岛村笑了,“又不把你怎么样。” 

“讨厌!” 

“你也真傻,还那么乱跑一气。” 

“我要回去啦。” 

“何必回去呢。” 

“心里难过。哦,你还是回东京去吧。我心里真难过啊。” 

驹子悄悄地把脸伏在被炉上。 

所谓“难过”,可能是担心跟旅客的关系陷得更深吧?或是在这种时候她极力控制自己郁郁不乐的心情而说的?她对自己的感情竟发展到这个地步了吗?岛村沉思了好一阵子。 

“你回东京去吧。” 

“我本来准备明儿就回去。” 

“哟,为什么要回去呢?”驹子若有所悟似地扬起脸来说。 

“就是呆下去,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呀。” 

她羞答答地望着岛村,忽然带着激昂的语调说:“你就是这点不好,你就是这点不好!” 

驹子焦急地站起来,冷不防地搂住岛村的脖子,她简直方寸已乱,顺嘴说了一句:“你不该说这种话呀。起来,叫你起来嘛。”说着她自己却躺了下来,狂热得不能自己了。过了片刻,她睁开了温柔而湿润的眼睛:“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静地说过之后,捡起了脱落的发丝。岛村决定第二天下午三点动身。正在换装的时候,客栈掌柜悄悄地把驹子叫到走廊上。岛村听到驹子回答说:“是啊,你就算十一个钟头好了。”大概是掌柜认为算十六七个小时太长了。 

一看帐单,才晓得一切均按时间计算:早晨五点以前走的,算到五点;第二天十二点以前走的,就算到十二点。驹子在大衣外面围上一条白围巾,把岛村一直送到车站。岛村为了打发时间,去买了些木天蓼酱菜和香蘑罐头一类土特产,还富余二十分钟,便走到站前稍高的广场上散步,一边眺望着周围的景色,一边想道:“这是布满雪山的狭窄地带啊!” 

驹子浓密的黑发在阴暗山谷的寂静中,反而显得更加凄怆了。 

在这条河流下游的山腰,不知怎地,有个地方投下了一束淡淡的阳光。 

“我来了之后,雪不是融化得差不多了吗?” 

“可是,只要一连下两天雪,马上就积上六尺厚。倘使连着下,那边电线杆的灯也要埋在雪里罗。若是我一边走一边想你什么的,没准会把头碰在电线杆上受伤呢。” 

“能积那么厚吗?” 

“听说前面那条街的中学,学生们在下大雪的时候,一大早就裸着身子从宿舍二楼的窗口跳到雪地里。身体一下子完全没进雪中,看不见了。他们像游泳似地在雪中划着走。喏,那边也停着一辆扫雪车呢。” 

“我倒是想来赏雪的,可正月里客栈会很挤吧?火车会不会被雪崩埋掉呢?” 

“你这个人多悠闲自在,净是这样打发日子吗?”驹子望着岛村的脸说,“为什么你不留胡子呢?” 

“唔,想留来着。”岛村一边抚摸刚剃过胡须的青色胡茬,一边思忖着:在自己的嘴角上掠过一道漂亮的皱纹,使平和的脸显得更加隽秀英俊,说不定驹子正是看中了这一点?“你真是,一除去脂粉,你的脸看上去就像用剃刀刮过一样。” 

“乌鸦叫得讨厌,也不知是在哪儿叫的。真冷啊!” 

驹子望了望天空,把两只手交叉在胸前,抱住了双臂。 

“去候车室烤烤火吧。” 

这时候,穿着雪裤的叶子打由小街拐到火车站的大路上,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啊,驹姐,行男哥他……驹姐!”叶子喘着粗气,好像小孩子要躲避可怕的东西而搂住母亲一般,抓住了驹子的双肩:“快回去!情况不好了。快!” 

驹子忍受着肩头的疼痛,闭上了眼睛,脸色刷地变白了。但是想不到她断然摇头说: 

“我在送客人,我不能回去。” 

岛村吃惊地说: 

“还送什么呢,这就行啦。” 

“不行!我不知道你还来不来。” 

“会来的,会来的。” 

叶子什么也没听见似的,焦急地拉住驹子说: 

“刚才给客栈挂电话,说你到了车站,我就赶来了。行男哥在找你呐。” 

驹子一动不动地忍耐着,突然把她甩开,说:“不!” 

这时候,驹子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就哇哇地想要呕吐,但什么也没吐出来,眼睛湿润,脸上起了鸡皮疙瘩。叶子紧张起来,木呆呆地望着驹子。但是,由于那副表情过分认真,不知是怒是惊,还是悲伤!像假面具一样,显得非常单纯。 

她掉过脸来,冷不防抓住岛村的手,一味提高嗓门连求带逼地说: 

“哦,对不起,请你让她回去吧,让她回去吧!” 

“好,我叫她回去!”岛村大声说,“快回去吧!傻瓜。” 

“有你说的吗!”驹子一边对岛村说,一边把叶子从岛村身边推开。 

岛村正想举手指指站前那辆汽车,可是被叶子用力抓过的手指,有点麻木了。 

“我马上让她乘那辆车子回去,你先走一步好吗?在这里,这样不好,人家会瞧见的呀!” 

叶子连连点头:“快点呀,快点呀!”她说着转身就跑,快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目送着叶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岛村的心头掠过了这种场合不应有的疑团:那位姑娘的表情为什么总是那么认真呢? 

叶子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仿佛是某座雪山的回音,至今仍然在岛村的耳边萦绕。 

“上哪儿去?”驹子看见岛村要去找汽车司机,就一把将他拽回来,“不,我不回去啊!” 

岛村突然对驹子感到一种生理上的厌恶。 

“我不晓得你们三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但少爷眼下不是快死了吗!所以他想见见你,才让人叫你的嘛。乖乖回去吧。不然会后悔一辈子的。说不定在我们说话之间,他就断气了。那怎么办呢?别固执了,干脆让一切都付诸东流吧。” 

“不,你误解了。” 

“你给卖到东京去的时候,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给你送行吗?你最早的日记本开头不就是记他的吗?难道有什么理由不去给他送终?去把你记在他那生命的最后一页上吧。” 

“不,我不愿看一个人的死,我怕。” 

听起来这好似冷酷无情,又好似过分多情,岛村有点迷惑不解了。 

“什么日记,我已经不记了。我要把它全烧掉。”驹子喃喃自语,无缘无故地脸红起来了。“啊,你是个老实人。要真是老实人的话,我可以把日记全都给你。你不会笑话我吧。我认为你是个老实人。” 

岛村不由得深受感动,觉得确实是这样,再没有人像自己这样老实的了。于是,他不再勉强驹子回去。驹子也缄口不言了。 

掌柜从客栈派驻车站的接客处走出来,通知开始剪票了。只有四五个身穿灰色冬装的本地人在默默地上下车。 

“我不进站台了。再见。”驹子站在候车室的窗边。玻璃窗紧闭着。从火车上望去,她好像一个在荒村的水果店里的奇怪的水果,独自被遗弃在煤烟熏黑了的玻璃箱内似的。 

火车开动之后,候车室里的玻璃窗豁然明亮了,驹子的脸在亮光中闪闪浮现,眼看着又消失了。这张脸同早晨雪天映在镜中的那张脸一样,红扑扑的。在岛村看来,这又是介于梦幻同现实之间的另一种颜色。 

火车从北面爬上县界的山,穿过长长的隧道,只见冬日下午淡淡的阳光像被地底下的黑暗所吞噬,又像那陈旧的火车把明亮的外壳脱落在隧道里,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之间,向暮色苍茫的峡谷驶去。山的这一侧还没有下雪。 

沿着河流行驶不多久,来到了辽阔的原野,山巅好像精工的雕刻,从那里浮现出一道柔和的斜线,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山头上罩满了月色。这是原野尽头唯一的景色。淡淡的晚霞把整个山容映成深宝蓝色,轮廓分明地浮现出来。月色虽已渐渐淡去,但余韵无穷,并不使人产生冬夜寒峭的感觉。天空没有一只飞鸟。山麓的原野,一望无垠,远远地向左右伸展,快到河边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好像是水电站的白色建筑物。那是透过车窗望见的、在一片冬日萧瑟的暮色中仅留下来的景物。 

由于放了暖气,车窗开始蒙上一层水蒸汽,窗外流动的原野渐渐暗淡下来,在窗玻璃上又半透明地映现出乘客的影像。这就是在夕阳映照的镜面上变幻无穷的景色。旧得褪了色的老式客车,只挂上三四节车厢,好像不是东海道线上,而是别的地方的火车。灯光也很暗淡。 

岛村仿佛坐上了某种非现实的东西,失去了时间和距离的概念,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徒然地让它载着自己的身躯奔驰。单调的车轮声,开始听的时候像是女子的絮絮话语。 

这话语断断续续,而且相当简短,但它却是女子竭力争取生存的象征。他听了十分难过,以至难以忘怀。然而,对渐渐远去的岛村来说,它现在已经是徒增几许旅愁的遥远的声音了。 

行男正好在这个时候断气了吧?驹子为什么坚持不回去? 

会不会因此未能给行男送终? 

乘客少得令人生畏。 

只有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与一个红脸蛋的姑娘相对而坐,两人只顾谈话。姑娘浑圆的肩膀上披着一条黑色的围由,脸颊嫣红似火,漂亮极了。她探出上身专心倾听,愉快地对答着。看两人的样子,是作长途旅行的。 

可是,到了有个纺织厂烟囱的火车站,老人急忙从行李架上取下柳条箱,从窗口卸到站台上,对姑娘留下一句“那么,有缘还会相逢的”,就下车走了。 

岛村情不自禁,眼泪都快夺眶而出,就连他自己也惊愕不已。此情此景,越发使他觉得这位老人是在同女子告别回家的。 

做梦也没想到他们两人只是偶然同车相遇。男的大概是跑单帮什么的。 

离开东京的老家时,妻子吩咐过:现在正是飞蛾产卵的季节,西服不要挂在衣架或墙壁上。来了以后,果然发现吊在客栈房檐下的装饰灯上落着六七只黄褐色的大飞蛾。隔壁三铺席房间的衣架也落了一只,它虽小,但躯干却很粗壮。 

窗户依然张挂着夏天防虫的纱窗。还有一只飞蛾,好像贴在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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