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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三部曲-第18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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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可以作为湘军的代表长存于世。在这一点上,他颇为类似历史上那些开基创业的帝王,想把自己亲手创造的业绩千秋万代地传下去。如何发问呢?明说不宜,转弯子说又怕讲不清。想了好久,想不出好办法,不如干脆打土语算了:“弟子有一为难之事,恳请法师莫嫌俗陋,帮弟子解开难题。”

“居士有何难事,不妨说与老衲听听。”芥航停止数念珠,聚精会神地听曾国藩发问。

“弟子老家所在地,前向风气极坏,白日抢劫、半夜行盗之事甚多。弟子遂在家中喂养了三十条狗,用来防守家门。现在安静多了,守门狗无事可作,便欺负邻里鸡鸭,弄得四邻不安。请问法师,弟子应如何处置这些狗?”

芥航听罢,嘴角边浮起一缕极淡的冷笑,说:“居士可三宰其二。”

曾国藩点点头,又问:“弟子本意想全部宰掉,可否?”

“不可!”芥航断然回答,眼睛里射出两道与龙钟老态极不相称的光芒来,“狗多坏事,无狗亦坏事。居士此举当慎重。”

曾国藩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十分赞同法师的高论。他叹了一口气,说:“然则弟子亦感为难,一家豢养十条看门狗,岂不多哉?”

芥航笑而不答,吩咐小沙弥添烛加灯,并对知客说:“取镇寺之宝来,请二位居士欣赏。”

曾、彭一听定慧寺还有镇寺之宝,甚觉意外,心想:这或许是前代帝王所赐的金玉菩萨,或许是从天竺国取来的贝叶真经之类的东西。

少顷,知客僧捧着一个用青布包的条形物件进来。芥航亲手打开青布,露出黑漆木匣。他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小的铜钥匙来,将木匣上的铜锁打开,里面平放着两卷发黄了的纸。芥航拿出一幅递给曾国藩,又拿出一幅递给彭玉麟,说:“二位居士请展开看一看。”

曾、彭怀着庄严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不觉惊了。这纸上既不是写的佛经,亦不是绘的佛像,一卷是明代杨继盛上的反对与俺答开放马市之疏,另一卷也是杨继盛的奏疏——参劾严嵩。清代读书人,几乎无人不崇敬杨继盛,也无人没有读过他的这两篇正气凛然的奏疏。但所有人都是从史书上读到的第二手材料,谁都无幸一睹这两篇名奏的原件。曾国藩那年在翰林院奉旨清查明代旧档案,曾很留心这两件奏疏,可惜没见到。今夜在这个荒凉的岛山寺庙里见到它,正应得上一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感到很奇怪,问芥航:“敢问法师,杨忠愍公的这两篇奏疏,是真迹吗?”

“不是真迹,何能称之为镇寺之宝?”芥航微笑道。

彭玉麟也惊讶不已,说:“弟子少时最好读忠愍公参权奸严嵩疏。‘盖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谄。源之弗洁,流何以澄?是敝天下之风俗,大罪十也。’每读至此,常击节抚叹。然世人皆说,忠愍公此两疏早已不存于世,何以能存于宝刹呢?”

“二位居士且莫惊诧,容老衲慢慢说来。”芥航法师两只布满鱼尾纹的眼睛里再次射出光芒来,曾国藩突然觉悟到,这高僧原来并非超凡脱俗,他的胸中充溢着与世人一样的善善恶恶的情感,只不过这种情感因他八十年的修行而深深地埋了下去。

芥航法师深情地回忆:“杨忠愍上参劾严嵩疏后,蒙冤下诏狱,自知此番没有出狱的可能了,便暗中打发人叫他的独生子伯远赶快离家出逃。伯远公逃至扬州时,闻父亲被严嵩杀害在菜市口,悲愤填膺,立志报仇。他素知严嵩心肠歹毒,决不会放过他,海捕文书立即就会下到全国各地,自己将插翅难逃。这天夜里,伯远公雇了一只小船从江北划过来,一直划到焦山边,悄悄地上了岸。他径直来到定慧寺——当时叫做焦山寺,找到了住持宏济法师,表示愿意皈依佛门。宏济法师见伯远公仪表堂堂,知非常人,便收留了他,给他取个法名叫心一。就这样,伯远公逃脱了天罗地网般的搜索。十年后,嘉靖皇帝惩办奸相严嵩父子,天下额手称庆,伯远公这才向宏济法师说出了自己的身份。宏济法师劝他脱去袈裟,还俗进京,继承父业,为天下苍生做点有益的事。伯远公先是不肯。宏济长老正色道:‘佛家最高宗旨,在使众生脱离苦海,不重在一身修行。所谓众生超脱我超脱,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普通百姓,无力为众生办事,故投我佛门。我佛慈悲,收一人即渡一人。你乃大忠臣之后,万民景仰,遇此君主贤明之际,何不承父志济天下苍生,而在此作一身之修行,岂不愧对乃父忠魂?亦不合我佛之本意。’伯远公被说服了,含泪离开焦山寺。回京后,嘉靖皇帝将忠愍公生前所任的兵部员外郎一职赏给了他,并赐还互市、劾严两篇名疏。伯远公一则报焦山寺救命之恩,二则也怕父亲的这两篇奏疏日后湮灭,遂将它用木匣装起来,送给宏济长老,请焦山寺代为保管。宏济法师将它定为镇寺之宝。从此便一代代传了下来,一直传到老衲手中。”

芥航说到这里停住了。曾国藩边听边想:刚才说芥航法师未脱俗,实际上,定慧寺这座江南名刹、佛家圣地也未脱俗。它把杨继盛的奏疏作为护寺之宝,这里面包含着对忠臣义士多大的尊崇!对人世的正义与邪恶有着多么强烈的是非褒贬!可敬的芥航法师,可敬的定慧寺。曾国藩心里默默念道。

彭玉麟问:“法师,杨忠愍公的真迹保存于宝刹三百年,这中间也曾给外人观赏过吗?”

芥航答:“三百年来,这件镇寺之宝只对三个人开启过。一是前明史阁部史可法守扬州时,有次来焦山巡视,住持圆鉴法师请他看过。二是康熙帝南巡至焦山,为寒寺御笔亲赐定慧寺三字,为报圣恩,住持慧明法师请皇上观赏过。三是乾隆爷南巡,御赐一万两银子重修寺院,那年我已在定慧寺出家,亲眼见智重长老打开木匣,请乾隆爷过目。今夜为二位居士,第四次打开了木匣。”

芥航法师给他们以史可法、康熙帝和乾隆帝一样的礼遇,使彭玉麟、曾国藩很感动。感动之余,曾国藩又觉奇怪,这礼遇,决不是彭玉麟的五百两银子所能换来的。难道说,自己的身份被这个菩萨似的老法师窥视出来了吗?他问:“请问法师,杨忠愍公的奏疏既然让人看过,就必然会传出去,宝刹不怕它被人盗走吗?”

“居士问得甚好。”芥航又数起念珠来,说,“康熙爷南巡那次,人多眼杂,慧明法师担心被歹人得知,于是聘请了十名武林高手做护寺卫士,以防不测。过了些日子,慧明法师又犯起难来,寺庙清静无为之地,怎能容得武师?且这样明目张胆地聘武师,岂不告诉别人,寺里有宝吗?慧明法师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芥航法师停下来,用眼扫了一下曾国藩,然后又继续数着念珠说:“慧明法师将这十名武师一律削发为僧,填了度牒,成为定慧寺的正式比丘。从那时起,定慧寺便仿照少林寺,在寺内练拳习武。有武艺出众的,便让他充当寺院的保镖;没有,则从外面雇请,雇请的人都一律作僧人打扮。以后方法灵活些了,不再填度牒,想留则留下,不想留了,随时可以离寺还俗。就这样保存了护寺力量,镇寺之宝也就没有丢了。”

说罢,芥航又拿眼扫了他们一下。曾国藩觉察到老法师的话是专门对他而说的。他略觉有一种启发,但一时又联系不上来。于是又拿起杨继盛的奏疏欣赏着,脑子里慢慢浮现出那位明朝忠臣从容就义时的悲壮情景:拖着脚镣,披着长发,慷慨走向菜市口,口里吟着:“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生平未报恩,留作忠魂补。”

“居士!”芥航法师把曾国藩的思绪从历史烟云中唤回。“杨忠愍公的奏疏真迹存于寒寺三百年,今日才只是第四次开启,居士能不题个字,为寒寺留作纪念吗?”

曾国藩笑着说:“老法师给弟子这样高的礼遇,使我们既感激又惭愧。只是仓促之间,题什么是好呢?”

芥航说:“居士不必过于谨慎,随便写几个字吧!”

曾国藩对彭玉麟说:“要么你先写。”

彭玉麟忙摆手推让。曾国藩想了想,说:“二十年前,弟子读《明史》,深为忠愍公两疏所感动,认为乃天地间至情之文,一时心血来潮,写了几句四言古风。若法师不嫌鄙陋,弟子就把这篇旧作抄一遍吧!”

芥航说:“最好!”

小沙弥送来纸笔,拨亮灯芯,曾国藩挥笔写道:“古孰无死,曾不可班。轻者鸿毛,重者泰山。杨公正气,充塞两间。遗文妙墨,深播人寰。马市一疏,声振薄海;更击贼臣,五奸十罪。心追逢比,身甘菹醢。取义须臾,归仁千载。翩翩谏草,犹存手稿。古柏挐空,似枯弥好。郁此英风,辅以文藻。长有白虹,烛兹瑰宝。”

他仅仅只将原作的“欲睹手稿”改为“犹存手稿”,其余一概照旧。写罢笑道:“年轻时的涂鸦之作,实不堪入法眼!”

芥航说:“居士之诗可与杨公之疏并为不朽,请居士落款吧!”

这下把曾国藩难住了。干脆一瞒到底吧!他心里想,于是提笔写道:“同治四年仲夏,洞庭湖俗子江子城敬题于杨忠愍公二疏手迹之后。”

“哈哈哈!”芥航忽然大笑起来,声音之爽朗,气概之豪放,竟像一个五六十岁的壮健将军,曾国藩、彭玉麟相顾失色。“曾大人,不必再在老衲面前自抑了,还是实实在在落下你的大名吧!老衲刚才说过,诗与疏并为不朽,但它要借曾大人的声威,可不能凭‘江子城’三字呀!”

曾国藩惊问:“老法师何以知我不是江子城而是曾国藩?”

芥航笑道:“二位居士来方丈室之前,老衲已观察多时了。虽是布衣小帽,举止之间却充满豪气,老衲心中已知二位非等闲之辈。老衲虽平生未睹大人尊容,但耳畔也曾听过香客们谈论大人的仪表。刚一晤面,便与素日脑中的形象对上了。言谈之中,又知从江宁来,湖南人,问的事也不一般,老衲心里已明白。只不过这位居士,老衲一时还猜不着。”

曾国藩见法师道破真情,便不再瞒了,指着彭玉麟说:“这位是衡阳彭雪琴先生!”

“啊,你就是善画梅花的水师统领!老衲久仰了。”

彭玉麟忙起身致意。

“刚才大人所问之事,老衲已猜着三分,现在干脆明说了吧!”芥航不再数念珠,端坐在禅床上,对曾、彭说,“老衲虽枯坐定慧寺,不出焦山已三十年了,但发生在江南一带的事,老衲毕竟有所风闻。老衲吃的农夫所种的稻米,穿的村妇所织的袈裟,要说完全脱离红尘,岂非自欺欺人!故老衲教诫寺中僧众,既一心礼佛,又关心世事,只不干预耳。自江宁克复后,大人所做的几桩大事,均合世人之意,老衲从香客的谈论中早有所闻。至于裁军,正所谓看门犬三成已去其二,余下一成的保存,何不效慧明法师的做法呢?”

曾国藩明白了,芥航是在指点他,要他仿效慧明法师的做法。这样说来,长江水师也可以换装,脱下团练服,穿上绿营衣?也就是说,将长江水师由临时招募的团练改为国家的经制之师。这一层,曾国藩不是没有想过,但是他觉得可能性太小了。且听听这位活菩萨的意见。

“老法师,您看这学慧明长老的办法,让湘军换装行得通吗?”

“行得通!”芥航坚定地说,“以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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