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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1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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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奢停顿了一刻,从鼻根深处发出了一声冷冷的耻笑,“那男人终于像一个父亲那样抱我,也是我记忆中他唯一一次抱我,是他把我送去鞑靼为质的前一天,那个拥抱又结实、又暖和,暖和得让我浑身发抖。后来我到鞑靼没多久,父皇单方撕毁和盟、发兵开战。我听到战报时是在夜里,我跑出去躲在最黑最深的草窝里,耳朵里听着远处的狼嚎,狠狠哭了一场。我同我自己说:‘齐奢,你没了母亲,打今儿起你也不再有父亲,你是你自个的孩子,你得自个把自个养大。’然后我就自个把自个给养大了。那些年,有时候真苦得像活在地狱里,可我真正的地狱,就是每当我想起我亲生父亲在送我下地狱前,给我的那个拥抱。”

齐奢的声调没什么特别的起伏,只是平和博然,宛若是经过了飓风与黑暗后一片依旧的清空,“早年王家还势盛的时候,周敦也问过我,为什么不要孩子。我同他说,是怕地位未稳,一朝败落难免拖累子嗣,来到世上就为白挨上一刀,那又何苦?可我心底的想法从没和任何人吐露过。我知道,对一个孩子来说,有一个终日泪眼婆娑的母亲和一个永远冷若冰霜的父亲是什么日子,我也知道,生在最高贵的金襁褓里,却身为最为卑贱的弃儿是什么日子。我从地狱里爬上来了,天知道我费了多大力气,可有很多孩子终其一生都留在那地狱里,我见过他们长大成人的样子,我一眼就能看穿他们。而今我肩上担负着江山社稷、万千子民的兴亡,可在我看来,仍没有任何的责任,比之把一条和我有关的生命带到这世上还要重大。我不愿像下崽子一样和不同的女人生上一窝,然后看着这些女人的孩子为他们的母亲、替他们的母亲争宠勾斗,除了胜与败、荣和辱、活着还是死掉,一生中再没别的什么。我自问,若做不到全心全意善待地一个女人,从而善待她的孩子,我就不愿成为一个父亲。”

青田的手搁在齐奢的胸口,能感受到其下那强壮有力的心跳。她没有白白地爱慕这颗心,当那样多稚弱的幼子已变作麻木不仁的成人,当一个又一个生命的受难者已一一变作了生命的帮凶,还好仍有这样的心,刚正慈悲。她宛然地笑了,“我却只想给你生个孩子,有你的模样,也有你的心。”

齐奢也笑起来,在胸前,把她的手攥得更紧,“既然你说起,我也不妨告诉你。曾经寿妃怀孕的时候,我考虑了很久才决定留下那孩子,可假如怀孕的是你,我确定,我什么也不用考虑,我会高兴得发疯。”

青田曼叹一声:“究竟只是妄想罢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怀孕的。”

须臾时光,齐奢在她耳边沉吟道:“倒说不准,不然你回头问问暮云,叫她把那神婆领进来你瞧瞧?若是靠得住,不妨也试上一试。”

青田含笑低下头,把脸埋入他胸膛里,“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我在你身边已近事事如意,非要求个圆满,倒怕不知在哪里得不偿失,留些遗憾才是惜福之道。再说我又与暮云不同,她是个全人,只是那婆子说她命中本应无子,用法术替她回背回背也便好了,我却是喝了好几年的阴毒之药,这身子早废了,所以虽艳羡暮云,这一点心思想想就罢了。不过是觉着倘若能有个你的孩子,哪怕有天你离开我,咱们俩也一直都在一起了;在这孩子的身上血脉相结,永远也不分开。”

“好好的,偏兴起这样的傻念头。”他爱抚着她,手膙粗硬而手势温柔,“我做什么要离开你?”

“也不知怎么的,我近来时常忆起前半生,只觉命途的波谲难测。”泄漏入窗棂的天光已缕缕地爬上床沿,似痴情人的早生华发;又一声叹息从青田的唇间飘落,“今日,槐花胡同是否如昔?”

这一次,齐奢“呵呵”地笑出声,“你当爷傻,少跟爷这儿套话,什么槐花胡同梨花胡同,自打你出来,爷就没进去过。”

青田失笑,一拳就捶打在齐奢的胸口,“谁来套你的话?你自个喝醉了同我说的,那回你夜里头出去赴宴,下头人不是把如今郝家班的什么花魁玉祥叫来给你侑酒?爷可好艳福呢。”

“爷能告诉你,那就身正不怕影子斜。就那什么花魁,嘿,你不提还好。你们当年开花榜,那些个主笔先生不单要看每一节各人牌酒的多少,更得着着实实地考量声色技艺,榜上有名的,甭说你,就惜珠、鲍六她们几个,也个个都是才貌出挑的佳人,桃红杏白,各有千秋。如今这一票主笔却都成了毛延寿再世,我不许官场上买官卖官,也不知这流弊何时竟进到了风月场中,只要你有钱贿赂,他们便把你润色成有一无二的国色,没钱,便你是王嫱也被说成是蓬头鬼。倒把正经的花榜置之一边,反弄出个不当不正的名目叫什么‘前四大金刚’、‘中四大金刚’、‘后四大金刚’,随便什么歪瓜裂枣,只要花上个百来银子就能买一个金刚当当,名次高些,价钱也就高些,完事了还要像科考的黄榜团拜、白榜团拜一样,整治一桌筵席,再雇一班吹手,放几串鞭炮,自己弄一块金刚的匾额插了金花送到堂子里挂起。你想,就这么唯钱是论拔出来的金刚能有什么真材实料?你才说的那玉祥就是前四金刚之一,最多只不过算得上平头正脸罢了,内才更叫人不敢恭维,就因为肯花钱,被那帮穷文人硬生生地捧起来,不说她不会应客飞觞,反说那叫有大家风范,不说她不能调丝度曲,却赞她很有闺阁娇羞。这样的货色,爷从头到尾看都懒得看她一眼,真是连你一个脚趾头都赶不上,要不是碍着场面,真得当场吐酒就吐在那儿!”

“你快省省吧,把自个夸得这样高洁。那玉祥就是百般不济,好歹人家也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正当青春,你这一把年纪的就不眼馋?”

“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有什么稀罕?有你这三十多岁的老太婆,顶俩小姑娘呢。”齐奢早笑着把手探进青田的亵衣,滑过她温热的裸肌,“你这虎狼之年,天天多少苛捐杂税自个不清楚?爷就有心在外头混一混,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看你是闲得慌,镇日里胡思乱想,再等等,等过几个月入了夏咱们就去静寄庄,我陪你好好散散心。”

静寄庄是齐奢在乡间的别苑,过去几年,每年一入夏他便携青田移居消夏。山中风月好度日,不是载酒看花,便是垂钓走马。一想起,青田就在他怀中绽开了笑容,“那你再早早地叫我起床,咱们趁清露未晞去闻满池子的荷香。”

“你先起得来再说吧。”

“我还要去猎场骑马。”

“随你开心,做什么都好。床下爷听你的,床上你听爷的。”齐奢笑着贴来青田的耳际,“嗳,我前儿在书上看见个新样子,咱俩试试?你先把腿这么着……”

青田一下子又笑又啐,“放着那么多政史之书你不瞧,天天只瞧这些混帐书,偏你不嫌羞。我不来,嗳、嗳,你别浑闹,今儿还有例朝呢,还不快走?”

第225章 碎金盏(13)

“不忙走,爷这两天公务繁忙,没在你身上好好地鞠躬尽瘁,亏了你多少全给你补上。”

齐奢说着就翻起在她身上,青田只是咯咯笑个不停。再往后,她的笑陡地低下去,嘤咛一声。周身的皮肤被他浓密的小胡子撩拨着,是除了他给她的吻之外,还有无数令人又麻又软的极细极细的小吻。仿似是一片和煦悠远的情天上,总会有一轮明月,与许许多多的星。

9。

月沉星隐。

黑蒙蒙的长安街上开始亮起了一盏又一盏灯,是巡兵为早朝的官员照路。一停停大轿接踵而至,往紫禁城的方向赶去。

寅时三刻,当一列瓜斧号旗引着摄政王的仪仗进入午门时,三三两两扎堆闲谈的大小官吏连忙各自就位,按序列班。齐奢下轿,脚踏青蟒靴,身着填金腾龙盘云袍,头戴亲王旒冕,眼下、鼻翼边几道淡淡的纹路,下颌一部乌黑短须,满面霜威。偌大的广场登时鸦雀无闻。皇极门的金台御幄中,往年少帝齐宏的位置如今只剩一张空荡荡的龙椅,而齐奢就在往年自己的位置——那一张离龙椅只半步远的雕漆大宝座——巍然升座。彻空升起了回音厉厉的三声静鞭,大朝开始。

散朝后,齐奢移轿崇定院,与祝一庆、孟仲先等几位阁臣会商政务,接着一一传召进京觐见的几位外省大员,当中之一即是黄嗣权——青田在扬州暂住时,正是由其夫人代为照管。黄嗣权本就颇得齐奢的信任,数年来又在操江御史的位子上做出了几桩治河的功绩,可圈可点,这次被调任回京委以重任,晋为左都御史兼河道总督,齐奢另有一番恳切的叮嘱,黄嗣权洗耳聆训,再三叩拜而出。随即,就是唐宁求见。

继魇镇之变中因查获重大情报而立下奇功后,镇抚司都指挥使唐宁就一直是齐奢跟前的大红人。但这一天,唐镇抚使的脸色却黑得很难看。

“禀王爷,镇抚司数日前察知一件大事,不敢不报。慈庆宫管事牌子吴染家中的养子吴义,实为当年被王爷所手刃之刺客邱若谷之子,并且——”唐宁断了一下,“六年前段娘娘回京遭人劫持,真凶亦非慈宁宫的赵胜,而正是这吴义,本名邱志诚,邱家父子二人先后皆受东太后指使。现今镇抚司已将吴染及其家人处理完毕,只这吴义望风潜逃,不知所踪。属下已拘捕曾与其行从过密者挨个拷问,同时令九城布防,张影画形挨家搜查,一定将此人绳之以法。”

不长的一段话,却叫齐奢的神色连番几变。他久久地沉默不语,末了,仿佛撩开一张蛛网似的,举起手在鼻前一撩,“陈年旧事而已,不宜深究株连,随他去吧。”

唐宁犹豫了一下,拿不准摄政王口中的“他”指的是往事抑或逃犯。他瞧了瞧齐奢的脸色,没再敢发问,默然地叩了一个头,退去了外面。

外面,一片桃吐丹霞,柳垂金线。隔着窗,齐奢就望定这些飘摇相缠的柳线,望进看不透的恩怨情仇,忽地叫了声:“周敦——”

周敦趋步上前,“王爷?”

“你去慈庆宫打个前站,说我这就去给母后皇太后请安。”

自王族阖门被屠,东太后王氏已成惊弓之鸟。而数日前贴身太监吴染在孙儿周岁喜宴的当夜又被镇抚司带走,王氏就已知定是早年的两桩阴谋败露。何况乾清宫一变后,摄政王再无入宫请安之举,自是来者不善,因此当她目睹那微跛的脚步一步步踏入宫殿的正门时,已吓得魂不附体。

尽管如此,自幼的家教依旧使王氏端然正坐,傲气凌人,“摄政王无事不登三宝殿,敢问有何贵干?”

齐奢并没有向她行礼,他只是立在宝座下,望向王氏。他第一次这样放诞无礼地注视她,第一次注意到,她竟像极了他记忆里模糊的母亲,连同她们的遭际也如此相像。在一个金碧辉煌的家族和一个金碧辉煌的夫君间,被作为注码、作为棋子、作为木偶……孤独地、孤独地消磨掉人的一生。王氏甚至比他的母亲更为孤独,她的父母兄弟,她整个伟大的家族都已经被他杀掉、贬黜,她是最后一位王姓的贵族。她永远是贵族。六年的软禁生涯使得她原本白皙红润的面孔变成了惨白无色,优雅的凤目失去了宝石般的光泽,但她的发髻仍旧一丝不乱,正面金凤分心,头顶双龙挑心,左右金顶花簪,底沿五凤钿,凤嘴衔着金丝珠结,直垂在金罗密绣的宫衣上,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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