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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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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蕴藉出尘,觉迷醒世。”

张延书亦捻须品评道:“虽不甚好,教坊之作中也是万里挑一的了。”

乔运则垂着眼,没有说话。

青田将琵琶转交给暮云,离位逊谢,“出乖露丑,贻笑大方。”

席面上各人说笑不已,只有蝶仙隔着丈把远朝青田望来,妖冶的粉面上徜徉着一抹飘忽的阴影,是不解,以及重重的失望。

再过去两刻钟,孟大人替张延书所叫的条子也到了,又起哄要替乔运则也叫一个条子,乔运则百般推搪,微红的羞涩涌起在他洁白的面上。祝一庆已喝得有三四分,便逗趣着说:“当着他老丈人的面害起臊来了!罢了,你们休得再欺负小朋友,老夫身为座主,倒要替他‘做主’,也不用再叫,趁青田姑娘在这里现转一个局就是。青田姑娘,你可愿意?”

青田正捏着把红釉壶,盈盈欲笑的,连添酒带添言,“大人说哪里话?诸位照应,我只怕招待不周,哪有什么愿不愿意?”

乔运则也回报一笑,“学生原是给老师镶边儿的,不想倒剪了老师的边儿,惶恐惶恐,在此浮一大白。”

他神韵秀楚、音色真挚,一番玩话说来竟不显一丝的轻佻之意,更惹得众人连眼泪也笑出来。一个跟局娘姨走上前,把青田的豆蔻盒子转而摆去乔运则的手边。青田对祝一庆告一句“对不住”,就坐来了乔运则的后头。正好张延书在一边叫人递了鼻烟过来,青田便就手捧过那红套料双螭的鼻烟壶。乔运则忙抢上一声:“不必麻烦了吧。”

青田只管低眼含笑,拿起了拴在壶口的小玉匙,“怎么,巴结不上乔大人吗?”

“哪里有这个意思?只是咱们间不用这样客气。”

“既然不客气,那就让我来吧。”她早笑着掏出了一点子鼻烟来,落落自然地替他抹在手背上。

乔运则与青田的目光相接了一瞬,而后他就仰起头,把手背贴住了鼻端猛吸而尽。或许是鼻烟的辛辣,把他眼睛里直辣出了一层浮泪来,无声而黑暗,黑得仿佛是狼群饮水的黑沼泽。

台面上行过几个令,又起了听曲的兴头。新来的倌人正是个后起之秀,也不过十四五岁,同鲍六娘相熟,二人叽咕了一阵,六娘弹曲,那小倌人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

第49章 迎仙客(14)

趁着宴乐纷陈之际,青田捉个空往船舱内的净房去。房中布置得富丽堂皇,两椅一榻,榻上衾枕俱全,壁悬双凤挂屏,其下的条案摆放着几尊盆景,案边挂一张锦幕,幕后才是净室。青田一进房,并不再往里去,虚脱一样就直接软在了榻上。暮云随在后头进来,一脸的又气又急,可话到嘴边了又生生煞住,眼见几盏绢灯下,榻前人早已是泪流满面。

暮云忙伸臂一揽,把青田拍抚着,口里连叹:“姑娘,我的好姑娘……”也跟着滴下了泪来。

二人正抱头对泣,外面的大门帘又“呼喇”一响。青田赶紧背过脸去摁泪,却听得是蝶仙在那里狠狠一跺脚,“姐!”

她这才回过头来,边揩着眼泪边推了推暮云。

暮云点头向外走,被蝶仙拦下了,“不碍事儿,我的人在外头守着呢。”她紧挨着青田在榻沿坐下,熊熊的怒意扑面而来,“姐,你敢是傻了?还是对那人余情未了啊,啊?从前你们俩好的时候,槐花胡同的一班姐妹替你遮着瞒着也就是了,如今你挖心掏肺、真金白银的这么多年,却等来这么个下场,谁不为你心酸愤慨?个个都撒开了骂那姓乔的王八蛋!好容易这话传进他老丈人的耳朵里,今儿问来你脸上,愿意为你做主,你干什么不当席揭穿那昧心贼,让所有人都看清他的无耻嘴脸?”

青田抽了抽鼻翼,把手朝脸面上揿着,“事情哪有这样简单?当初惜珠之死另有内情,我不方便说,可我告诉你,这个张延书佛口蛇心、杀人不眨眼,我若今日在众人面前出了他女婿的丑,你当他真会饶过我?更何况,哪怕我一字一泪,回头状元郎只消轻描淡写一句,说他对我不过是少年风流时走马章台、逢场作戏,我却一心高攀,痴想落了空就含血喷人,所谓‘疏不间亲’,一个来路不明的窑姐儿、一个千挑万选的娇婿各执一词,若是你,你信谁?就算人家信我,可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张延书要藏他的家丑,头一个就得想法子炮制我。你才听他最后说的那句话还不明白?替我做主是假,替他的新女婿一洗‘冤屈’,才是真。”

蝶仙起先听得一愣一愣的,后又极力地握紧了两拳,“那就没法子报复这忘恩负义的贼王八了吗?”

青田萧索地一叹:“我当初帮他,是我自个心里头爱他,并没有一丝市恩之意,也就从不图他报恩,只图他有个好前程。他如今正是前程似锦,我求仁得仁,夫复何言?”

“姐,你说什么疯话?你心里难道就不恨他吗?”

“女子遇人不淑,方有资格谈恨,我是自个察人不明,恨不到别人头上去。”

蝶仙一手插起腰,拧过头重重地喷出一口气,又凌厉地调目逼视道:“姐,我就不信,你能甘心?”

“甘心?”青田猛力地睁大了双眼,眼睛上覆满了水痕与血丝,皆在一寸一毫地龟裂,“十年前,他是目不识丁的裁缝学工,我是千金一笑的小班清倌,妈妈指着他鼻子骂,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十年后,他是极品大员的座上嘉宾,我是卖色取怜的筵前歌婢,用歌声和耻辱给他下酒,我怎么能甘心?我苦痛受尽,繁华一梦,最后落得个老大空嗟,亲口祝半世所爱和另一个女人永结同心,连一滴泪也不敢掉,我怎么能甘心?!”她折低了颈子,终是泪落纷纷,哽咽不已,“可不甘心又怎样?是我亲手养出的这条狼,谁挡着他升官发财行蜜运的路,他就咬谁。我好容易挣得半条命出来,还不知远远避开,非同他撕扯纠缠,真把整条命喂了他才算吗?”

立在一边的暮云陪泪不已,蝶仙的面上也挂下了两串珠泪,她拈起了袖口拭一拭,“可是,姐,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眼瞅他平步青云,你却两手空空。不,绝不能就此便宜他,非得拿出些手段来逼他好好给你些补偿。”

青田拂去了余泪,脸颊上两团湿乎乎的半残脂粉早已遮不住未愈的伤斑,淡淡的青一块紫一块。“怎么补偿,钱吗?但我不可惜钱,我只可惜我这一腔子真情,活生生就是眼看着山林清泉一路流进了街边的臭水沟,叶落不起、覆水难收,哪怕有法子再把那污水一瓢瓢地舀起来还我,我也是不肯要了。我不用补偿,没什么能补偿我。”

蝶仙失神的双眼茫然地空望着,“莫非、莫非就这么算了?”

青田把唇角微微一扬,扬起了茫茫的尘雾来,“十年来,我都叫姓乔的对外说,他在江南有一房远亲帮扶他学业,始终也不肯公开承认给过他一文钱、与他有私情。这固然是为了生意着想,可另有一层顾虑我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眼前说出来也不碍什么了。说句大实话,我早料定乔运则绝非凡辈,不是说我未卜先知,知道他一定会大魁天下,但凭他的笔力挣一个两榜出身,我是从无一丝怀疑的,因而我不愿意事先就让他落一个‘受惠于妓’的名儿,白叫人把他的人品看低了。这番打算本是为了他,如今倒也成全了我自个。只要我不出头吵闹,这件事就算了无生息地过去了,我照旧能花团锦簇、旗帜飞扬,好好做我的生意。正是我方才当众所言,做生意,最怕被人说倒贴。就说蝶仙你这样,背过了客人只和戏子们厮混,也花了不少冤枉钱,可你不过图个身子的快活,竟是出钱‘倒嫖’了男人们一般。而我呢,我不但贴钱,连整副的心血也全贴了上去,贴成这个样子男人都不要我,我的价儿得有多低贱?眼前之境,即便最后把状元郎弄得个身败名裂,于我又有什么好处?至多拿自个血淋淋的伤口给那些无关痛痒之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好心的会为我叹上一声,更多的怕也只会取笑我一句‘窑姐儿妄想当状元夫人,活该!’”

她递出手,握住了蝶仙和暮云,轮流向她们看一看,“我沦落至此,姐妹们却没一个人拿这话笑我,反而都护着我、宽慰我、为我抱不平,只这一条就足够我开释怨念、心存感激。我浑浑噩噩地过了好几个月,眼下也想通透了。众生畏果,菩萨畏因,果自因生,因由心造,又岂可委诸于他者?我自己种下了孽因,就得自己来尝这苦果。”

蝶仙与暮云相觑一番,嘴巴张动了两三次,却只是词穷,最终不约而同地低叹了一声:

“姐……”

“姑娘……”

青田笑了笑,带着隐约的伤痕,如一玦微瑕细玉,“好了,别哭了,瞧哭得这样,脸全花了,一块洗洗脸,补一补脂粉。暮云,你去把我和妹妹的衣包取来。”

小班倌人出局,照例全带的有衣包,除不同场合所需的外裳、便装外,譬如客人兴致一来要倌人票上一折戏,也得有自家的戏服行头,哪怕就只侍坐一旁,时间稍一长也需另换过一套两套,方才显出红倌人的排场来。暮云找到跟班娘姨,取了两个大衣包。蝶仙本打扮得娇艳风流,却改换了一袭清素衣裙,面目焕然一新。青田所换的一套衣裳乍一看与前一套丝毫无异,只细细一望,才见衣料上原先含苞待放的一朵朵牡丹花,尽皆盛开。

不出一会儿,怀雅堂的两位倌人就各携侍婢重回华筵。奉酒添歌,衣卷觞飞。若偶遇上落寞处那一道狼一样深幽的目光,青田便星眼朦胧,微微地娇嗲:“乔公子,呦,不对,乔大人,你可输了祝大人两遭了,该把这四杯都折在一起吃呢……”

无人瞧得出这一个如菱似桂的娇娃是怎样在明眸一转、盛绽秋波时,双足沥血地背负着生命的风波与月露,惆怅而清狂。

9。

莲漏沉沉,华月将隐。湖面的月影分分没入了水底,水有渐次的动荡,水波止处,已是另一片新天,另一座庭院深深深几许。

摄政王府有七进,大小跨院间处处闪耀着永夜灯的灯火。又见豁然开朗的一片围场,十方点满了通明火把,一匹白马正绕场飞奔,马背上“嗖嗖”地矢不绝发。

场内的一排箭垛吃了有足近百数的铁箭,马上的射手才腾身落地,一双夹纱快靴溅起了细细的尘沙。额鼻有微汗,横手一抹,抹出了一副浓烈眉目。齐奢吁口气,解开了背后射空的箭囊。

第50章 迎仙客(15)

箭圃之侧是角觝场,齐奢一进场,就有几名小监迅速地替他宽解掉上衣。人顷刻间已是上身赤裸,高喊了一句蒙古话。下头伏跪着十来名扁鼻细目的鞑靼摔跤手,放声齐应。齐奢手指一人,那人起立,陪他一同走去场地的中央,摁胸对行一礼后,便开始了搏击。两个人如两头笨重的公牛一样极其缓慢地退两步、进两步,又瞬间似两只矫捷的豹,灵敏地厮打成一团。其余的摔跤手也各自对练,一刻不断地跌扑扳搡着。

半刻钟后,齐奢下了场,小监们将汗透的衣裤与鞋袜从他身上一一褪去。不定明灭的火光便照耀着一具精赤的男体,炎热、光亮、壮硕而流畅,似一件锻炉里的重兵器。随即,沁凉的新井水四面泼来,就替这兵器淬了火。

接下来是早餐。精致的小饭厅内,桌上是整盆的清炖羊肉,齐奢自己抓了把汉玉柄的雪亮小刀割食,一眨眼就消灭个精光。而这时方才金鸡三唱,曙色盈窗。那一头,周敦捧入了亲王的冠冕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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