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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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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揽全局的当然是王却钊,只听他顶着生门挤出声哑咳,将帽翅忽悠悠地晃动了两下,“之前有端王因府内的陈设逾礼而被籍没赐死,如今摄政王窃号篡位之悖行则加倍罪大恶极,令人发指,理应重加惩治。就请两宫皇太后、皇上降旨,先将皇叔父摄政王革去爵职,解京拿交宗人府查办,待会议定罪后再一一查处其党援,务求据正理、存正法,将摄政王一党扫除干净,清明政治,维护朝纲。”

“正该这么办。”王氏一锤定音,又示威似地偏眼瞧向了右手边,“妹妹,你说呢?”

喜荷最叫王氏看不惯的地方之一,就是从不歇心地丽衣浓妆。这天她穿着一身翟凤出云的重红礼服,化着比之桃花还红三分的酒晕妆,满面的喜艳非但不见一丝失色,反在同党的灭顶之灾前张嘴咯咯地笑出来,“我说‘无巧不成书’!姐姐,昨日有一件急折还没来得及一块参详。”她扬起了一只皮肤薄如婴儿的手,把一份折子举到一旁内监的鼻子下,“赵胜,念。”

众人一凛,心知这就是那份留中的密折,却不知其中藏着什么机窍,能让西太后替摄政王挡开这眉睫之祸。但看太监赵胜一步上前,趾高气昂地把折子和嗓子一并抖开,“镇抚司都指挥使兼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臣孟仲先跪奏:臣查得京中成衣铺‘鸾和庄’日前有织工、绣女等密造龙袍四套、冕冠一顶,不胜骇异。伏思龙袍系御用之衣,自有织造谨制,倘必应采办,但须一纸明谕,该织造等立即敬谨遵行,何用民间违制私做?兹事体大,所关非浅。臣今已将牵涉之人截拿审办,断不敢草率从事,亦不敢敷衍塞责。仰禀圣谟,总司核定,以昭慎重,为此谨奏。”

东党党徒大眼瞪小眼,个个面露奇骇,王却钊更是气急败坏,“据臣所知,赵胜入宫前乃是武师,并不曾识文断字,怎能将这一大篇折子念得银瓶泻水?分明是早有人教他背诵下来。我朝一向严禁宦官干政,有违例者轻者贬黜,重者剥皮。且不论这折中之事的真伪,赵胜就先该拖出去剥皮实草!而圣母皇太后贵为一国之母,却纵容身边之人藐视祖制、罔顾法纪,如此上行下效,如何保持政体清肃?”

喜荷的眉上环着一根露垂珠帘,凉光点点的,似一串纤冷的目光,“内宦干政,是指太监勾结外廷窃弄威福、越权欺主,赵胜不过是奉主子之命略代口舌之劳而已,假若这也算‘干政’,那么这一屋子的太监就都要赶开了才好,由我们姐俩亲自给诸位老先生诵读折子、侍奉茶水。”

这话实在厉害,逼得王却钊不得不稍为收敛,怒火中烧地将头别向一旁,“老臣不敢。”

“至于折子里所奏之事的真伪,”喜荷轻巧一顿,将问题抛了出去,“皇帝,你有什么看法?”

龙椅上的齐宏脚登海纹朝靴,将腿分开了一寸,神似参悟,“朕御极以来,对皇叔父摄政王重加倚任,而摄政王亦不负朕望,办理一切事宜均能殚心竭力、劳瘁不辞,为人也一向老成端恪、谋国之忠,平日里奏对时,就连礼数脱略之行亦从未有之,遑论卿等所言的‘不臣之心’。倘若就因在王府中所发现的这只衣箱——,那么试问,摄政王既然是自己下令修葺府邸,又岂会刻意将御用禁物留置在工地之中?而这四套龙袍、一顶朝冠,又恰巧与成衣铺私制的龙袍朝冠数目相符,朕倒觉得更像是有幕后主使趁着摄政王离京之际嫁祸陷害、毒诬忠良。”

一双清透的眼睛,眼神很无辜地点视过东党诸臣。

继而,屏风后就传出了接应的女声:“皇帝虽贵为天子,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岁孩童。一个孩童都能看清的事,怎么几位老臣倒糊涂起来了?”

东西两党自修好以来,王家一向表现得亲善有加,自以为早已令对手麻痹,故尔突做此致命一击,想来必然一击得手,谁料眼见这母子二人相得益彰的配合,竟也是有备无患。一出好戏见鬼地撞上了另一出!王却钊积羞成怒,竟一下从凳子上站起,“噔噔”两步走来了龙座前,直问到少帝脸上:“摄政王府中的衣箱乃实证确凿,御史孟仲先所奏却为捕风捉影,岂能同一而论!”

齐宏虽颖慧过人,毕竟是个孩子,背一篇冠冕堂皇之言不在话下,但骤对凶恶的衅问就难免慌乱,当下支吾不清。喜荷马上施予援手,提声理辩道:“实证确凿也好,捕风捉影也好,都是大家的尽忠体国之心,无分你我。再者,言官素来风闻奏事,既有所闻理当上报,至于无从细究处,也正该诸位大人们多费心,总之既不可凭不典之物污蔑亲贵,也不可凭浮言浪语诽谤臣工。其间的内情究竟如何,既然孟大人已经一体跟踪,我看就由他主办,各位阁臣们全力襄助,到时候据实回奏就是。”她依着云龙捧寿的引枕,把眼珠子朝左边略斜了一寸,“姐姐,你说呢?”

东太后王氏紧闭着纤唇,气极无言,阖家上阵竟输给了孤儿寡母!心中的不甘与怨恨化作了犀利的寒意由其双眸射出,穿透了黄纱,与纱屏外另一些同仇敌忾的寒意对接。

端坐正中、腹背受敌的齐宏,很不自在地把屁股在金龙宝座上挪一挪。

接见结束时,后宫听政的屏风被重新收起,王家阴蓄已久的政治诡计也随之潦草收场。失败者自是气恨难消,胜利者却也不见有几分悦意。

夜灯下的乾清宫,齐宏已卸去了朝冕,仅戴着金井圈、玲珑簪,端坐在大榻上提拳一击。拳头落进了纱绣杂宝云龙的座褥中,是极其软弱的声息,但稚龄君主的话语却是掷地金声的:

“君前哓哓置辩、施威喝问、轻慢圣母,早已毫无人臣之礼!他们才是居心叵测,殆不可问!”

喜荷挨坐一旁,黑油油的鬓角垂一枝银蝠衔珊瑚坠的小钗,那漆黑中的银亮、银亮中的一点红,恰是其双眸的颜色。“可怜的宏儿,生在这尔虞我诈、明枪暗箭的皇城里,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这么小年纪就得学着谋划隐忍,母后让你受苦了。”

“是儿臣无能,让母后受苦了。”齐宏的眼眶也泛起红来,“不过母后放心,只要保得住皇叔在,诛除奸佞、重振纲常的一天就不会太远。”

喜荷拢住了儿子的脑袋,又长又重地一叹:“今日棋行险着,暂避其祸,可眼下这些人大有狗急跳墙之势,不知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齐宏也泄出了一口气,语带怨盼:“皇叔究竟什么时候才回来?”

空寂的华堂,女人与小孩。一切,都只似一个家,在焦灼地等候着家中的男主人。

第81章 定风波(6)

4。

那人此际,正身在太清历历、虫声啾啾的旅夜间,在一扇群星泻影的雕窗下。齐奢遥对着万里星光,拱膝半坐。

是童年起养成的习惯,每当对住一斗一斗的星,他的心就似趁着好日光去晒书的人们,必要把堆积如山的心事一一摊开来晒晒星。而长达数年,他每每晒出来的货色不是些《战国策》、《贞观政要》,就是些《孙子兵法》、《吴起兵法》,非说有压箱底的男欢女爱,也只能算《素女经》那种一笑而过的春宫禁品而已。当真有关“情”字一书——自然,十几岁时就翻阅过,他那本书里的女主角有着绝美的异域名姓——可都不过是偷灯禁火被窝里的辗转,因少年人特有的毛躁,情节都顾不得细看,单顾着翻找某些不甚雅观的片段。蓦然有一天,他无意间翻开了一部情爱话本,完全被迷倒,背过人,一句句、一词词地品,让动心、激情、狂恋、妒忌、焦虑、磨折……这些填满每一页的字眼填满他的每一夜。但这并非是出于疯狂,恰恰相反,齐奢清醒地懂得自己之所以愿意忍受着一切爱憎起伏、纠葛痛苦,只因其中有不可言说的快乐。没错,看到她,想到她,知道这世上竟有个她,他就已足够快乐。何必问因由呢?当伟大的力量已把这一切交到你手边,你张开手去接就好了,不提防、不怀疑,就勇敢地使用一次从未使用过的姿态,一个没受过背弃伤害、只具有无限信任和依赖的、宠儿的姿态。因此齐奢才觉得,躲在这里晒一本婆婆妈妈的情书,是作为一个血溅沙场的战士迄今所干下的最富有男子气概的事。

他幸福地笑起来,用心沿着字与字之间正确的转圜,沿着它们闪耀着星光的轮廓,把属于自己的思念打磨成型:青,田。

青田的脸容是微微的模糊,在灯火初明的夜色里仿佛是一颗半透明的琥珀,有什么在芯子里凝结着。她扶住暮云的手,在车下站定。押车的士官并不下马,仅在鞍座上交抱一拳道:“末将已将姑娘安全送抵,这便告辞。”暮云忙掣出备好的一封银票双手奉上,“一路重劳军爷。”那士官却不接,单摆了摆手就调马而去。

车子也跟着瞬即去远,留下主仆二人与几小捆行李。青田两手抱着猫儿,望向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杨柳楼台:后角楼一吊吊湘帘、一串串彩灯,灯上大书特书着“怀雅堂”。

一名护院探头向这边瞧了瞧,奔过来,“这不是青姐儿?回来啦!”

消息一转眼就从后门递了进去,掌班段二姐正躲在房间里拿黄杆大戥称银子,一听说,锁起了银子就朝跨院里赶来。迈进门,就瞧见暮云领着桂珍几个小丫头在收拾铺床,青田一个人坐在梳妆镜前,只穿了紧身的袄裤卸晚妆。丫头们七嘴八舌地叫“妈妈”,青田从镜中望过来,也起身一礼,“妈妈。”

“快起来快起来。”段二姐扶起青田,一手攥住她的手,另一手在她面上摸一摸,“怎么妈妈看着竟又瘦了些?敢是旅程辛苦,不曾休息得好?”

青田微带倦意地笑一笑,“还好。”

“摄政王爷呢?没陪着你回来?”

“王爷还有些事,过些日子才能回来,我自个先回来的。”青田的眼神一闪,接着便闪烁其词,“我走这段,院子里生意怎么样?”

“好!”段二姐振了振身上的橘色蕉布衫,精神亦振振,“你照花妹子愈发能干了,一晚上常有十来个局,对霞和蝶仙也都说找个大户帮衬一笔赎身嫁人,就连凤琴那丫头,也有人要给她点大蜡烛了。”

青田不由得十分讶异,“怎么我才去两个月,就有了这许多新闻?对霞和蝶仙要嫁人,嫁给谁?又是谁替凤琴点大蜡烛?”

屋子内外早已换过了斑竹帘,帘上闪过一道影,一个婆子在外叫起来:“妈妈,内账房先生请您去一趟,说有一笔账不对。”

段二姐面上的肉立马一跳,“好女儿你一路也累坏了,今儿晚上早早睡吧,明儿咱娘们再说话。你几个妹子都出局了,回来也得三更半夜的,不叫她们来扰你,等你明儿睡足了再见吧。”

青田一一应下,“妈妈且去忙,账目上的事儿本就繁杂,心上别着急。”

“嗳,那乖女儿你歇着。”段二姐又在青田的脸上头上擦摸两把,才拉着门口那婆子叽叽咕咕地转去。

丫头提来了热水,青田洗漱过也就躺上床。明明是疲劳不堪的,可睡意却迟迟不至。翻来覆去,覆去翻来,究竟在帐中张开眼,无端端一叹。斜对过窗下的横榻上,暮云低唤了一声:“姑娘,是不是走了困了?”

青田又一次叹一声,权当作答。暮云下床掌了灯,打开一只小橱伸手掏两掏,随后就嚷起来:“桂珍,从前三爷给的龙脑香呢,你给乱收到哪里去了?”

过一刻,就见桂珍揉着眼晃进来,“不就在那神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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