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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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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案后,似一件铜雕,沉稳而无懈可击。

案下,祝一庆和孟仲先双双补服乌纱,跪地伏叩,“明白,卑职愿效犬马之忠,绝不辜负王爷厚望。”“王爷如此器重卑职,卑职定当誓死报效王爷的荐拔之恩。”

齐奢眼睑一睱,目光转向其中一边,“孟大人。”

“卑职在。”

“最近几桩抄家,还是你底下的人在办着不是?”

“回王爷,正是。”

“本王听说抄检魏渊府时,管事儿的将其家人尽行赶回老屋暂行圈禁,却不留活水口粮,致使五天后家产登记完毕时已有十几人渴饿而亡。还听说有番役行为不检,公然进入内房骚扰官家女眷。家中男子犯罪,罪不及妻孥,除连坐大罪外,此后不准再有此等殃及无辜的劣闻发生。”

齐奢的口气很平常,孟仲先却吓得脸色都变了,一连往地下磕了两个头,“是卑职管束不严,卑职该死,请王爷治卑职的罪。”

“这几天百事繁杂,大家都是黑天白日地连轴转,难免有疏漏之处,以后留心些便是。都起来吧。”齐奢以手支额,手指在鼻峰两侧捏了捏,“别觉着这阵子看着王家,就该咱们得意,越看着王家才越该拿它当个警醒,小心驶得万年船。”

祝、孟二人撩衣起立,齐声恭应:“多谢王爷教诲,卑职谨记在心。”

房中一挂八鹤图的蜀锦门帘外,轻轻透出一声:“王爷?”

齐奢迎目望去,“进来。”

进来的是小信子,先含笑招呼一声“两位大人”,便直走来齐奢的身边,俯腰低声道:“王爷,皇上传召。”

“哦,”齐奢举起右手一挥,“你们先去吧。最近事情还很多,两位身任艰巨,也要自己多加保重。本王晚些会在崇定院,有事直接到那里就是。”

祝一庆和孟仲先谢恩退下,走来大门外,各自拿衣袖擦了擦汗。头上的赤日烁石流金,晖耀着王府和道堂外的千丛细竹。

眼一晃,凝睛再睇,只见已是满庭的桃蹊柳径,正通九楹大殿,慈宁宫。

一停大轿在宫门停下,轿落,帘启,齐奢步出。花树的稠阴交合中,迎上来一身金龙腾舞的少帝齐宏,“皇叔你可来了,免礼。母后自从回宫一直凤体违和,调理了这些天也不见效。朕方才把太医们大骂了一通,他们却说竟是母后自己不肯进药。朕劝了好半天也没用,眼看这会子该去听翰林们讲学,朕得走了,还请皇叔帮朕劝劝。”

“不用劝!”隔过片刻,便如回声一般,传来了西太后喜荷自己固执的回答。

她歪坐在宫中的雕床寝帐内,上身一件薄薄的葱青色堆花烟罗衫,下身沓着一条华丝葛被,眉目的清秀已见端倪,只是两腮的血肿未消,还是伤痕缕缕的,“唉,不用劝,我为什么不吃药,三爷最清楚。”

齐奢坐在床外的一只锦墩上,一手托药碗、一手拄膝,双唇中似乎还含有不曾说尽的劝慰之词。他沉默地垂低了两眼,又抬起直盯住喜荷,喜荷也正盯着他。

霎那,二人的对视中就有些往事断续爆发。

齐宏九岁那年忽染天花,宫里请了痘神娘娘,挂起红帘辟邪,又令官员皆着花衣,御医却依然诺诺摇首。神龛之前,合眸祷告的喜荷陡然开眼,如悟真谛,立传摄政王入内。嘴唇颤抖了半晌后,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是从肺腑深处呕出来的,腥苦而费力,“姐夫,姐姐当年和我同一天分娩,早我两个时辰。父皇表态,会兑现他的承诺,明发上谕立你为储。就在消息传出后,我给你和姐姐的世子送去了贺礼,你大概已经记不得,那其中有一件做工极其精美的百衲衣。那件衣服是先帝交予我的,他说:‘这是父皇赐给老三世子的,以你的名义送过去。老三的王妃是你亲姐姐,你与她一向姐妹情深,你送的东西她不会起疑。’我整整一夜没合上眼,天明,我亲手包起了那件衣服遣人送去你们府中。那衣服是用天花死者的痘浆浸过的,小儿的皮肤一旦触到,必死无疑。姐夫,要你和姐姐的孩子死的是父皇和先皇,但凶手,凶手是我。我知道那是件毒衣,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我知道!”

喜荷的眼泪如抛沙般洒落,她的人也似乎化作了一盘散沙,在陷落、在崩溃,不断地重复着:“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齐奢截断她,用同样的三个字,波澜不兴。

喜荷震骇地向前望去,终于,她追忆起与齐奢的第一次相会:在姐姐永媛的丧礼上,灵堂,白灯白幔,她浑身重孝的姐夫就站在黑沉沉的棺椁前。她听说过有关于他的许多事迹,她听说这位亲王的整个少年时代都作为人质度过,但他不仅在敌营中活下来,而且和敌人学会了摔跤、骑射、行军打仗,甚至被敌人称为草原上的“萨哈达”,意思是“最勇敢的猎人”。喜荷无法想象一个去国离乡的跛足少年怎样孤身成长为勇士,她只看到眼前一身白衣的青年把背脊挺得像一杆标枪,而那双直视她的眼睛里则鼓动着把枪头擦得银亮的寒风。

那时候,她以为他只是悲痛。

第96章 点绛唇(2)

泪水开始在喜荷的脸上肆意奔流,她双膝直坠,前扑着抱住了齐奢,“姐夫,我没想到姐姐会自尽,我对不起姐姐,对不起你们的孩子!宏儿这条命是拿你们的孩子换来的,今日我就拿自己的命去换宏儿的!我当着姐夫向神佛发誓,只要宏儿平安无事,我詹喜荷自此之后不管任何的凶症恶疾,绝不进药饵,上天随时要詹喜荷这条命,随时拿去!”

齐奢从上面俯望着喜荷,很久后他挣脱她的揽抱,一分分地跪低,又徐缓张开了手臂重新抱住她。他们的拥抱紧得像那条曾勒在永媛长颈上的白练,是趁还来得及的时候拥抱他的妻、她的姊,拥抱一个即将失去孩子的母亲。

仍只是霎那间,似臂膀交缠的眼神已各自抽离。

喜荷自床头拈起了一块金寿字锦帕,别过头去拭掉了两行残泪。齐奢叹口气,把药碗放去到床头的花几,短短的思忖后,他举起了空置的右手立于耳际,“皇天在上,我齐奢当年妻、子之死,系自己争夺储位一手所致,与当今圣母皇太后绝无干系。天网恢恢,一概报应,齐奢皆愿代圣母皇太后以身承当,刀山油锅万死不辞。”随之他用同一只手端起了那只龙凤呈祥的药碗,递进帷中,“喝药。”

才擦去的热泪又一次自喜荷的双颊淌下,斜髻上的一络银丝翠珠抖若经风。喜荷递出手,触着男人的指尖,捧住了药碗。她不敢相信,他竟也甘愿跨过聪明人的界限,如跨过一道生满毒刺的藩篱,字据确凿地回馈她曾倾诉的情愫,以一种再也无关功利的方式把两个人结合在一起。

斯时喜荷并未留心,这一场联姻中令她无比感悦的蜜誓是一段仅与死亡有关的许诺,其媒妁则更是一场用千百人的鲜血来进行的,政治大清洗。

清洗迅速开始向地方蔓延,河南、湖南、山西、山东等地均有高官落马,又根据他们的口供牵涉出京师一批“攀援交结”的富豪,自此,王正浩结党案的究办范围由士大夫扩展向民间。皇城脚下的棋盘街、富贵街,成日价马蹄急敲,来来往往的全是身揣拘票的镇抚司番役。行人一见,如避鬼魅,不知这些身着黑衣的死神又要奔向哪一家。

这一个晴朗的六月就此愈多风雨——腥风血雨。

2。

随风雨,自有愁云来。一时间,不单是各大衙门风声鹤唳,就连素日里歌舞升平的欢场亦一片惨淡景象。最为惨淡的就是曾经最为红火的槐花胡同,以往有资格在这里打茶围、做花头的,不是极品大员,就是万金富商,如今东党的官员们个个处境险殆,西党的官员们则正忙着剿灭政敌,而一干家资万贯的商贾们更在岌岌可危之时,谁也没闲情逸致来这里销魂。从胡同口到胡同尾二十多家妓馆、一百来个妓女,一日间只有三五来客,还大多是穷酸白浪,因听说这里生意不济特来捡便宜的。半点规矩不懂,掏出三个大子儿就敢点名叫当红倌人们“下来陪睡”,气得老鸨子们鼻子都歪了,直叫护院把这些流氓扔出去完事。

骂完了街,望望鬼影也没一个的花楼,依旧是咳声叹气,聚在一起发发牢骚,聊以自慰。

“唉,想想怀雅堂的段二,她老姐姐可是日进斗金惯了的,花用不知节制,赶在这个裉节上才怕是真难过呢,咱们再难,可比得了她?勒紧裤腰带也就过去了。”

“得了吧,老娘这辈子就没见你什么时候勒紧过裤腰带。”

“呸,你个老骚狗,要不要我把你当年接客时候的艳闻抖出来一两桩,比比看谁的裤腰带更松?”

……

鸨母们有笑有骂,多彩鲜艳的衣衫配着青春已逝的脸,亦是一场风月入梦、年华逝水。

至于怀雅堂的段二姐的确正如众人所言,焦躁得无可形容,碰见谁,三言两句不对就是一通臭骂,只有对着大女儿青田时方才有所收敛,拿出一副和气脸孔来。

“啧,自从那天拜过惜珠,你就总不大好,算起来咳了倒快有一个月。这两天听着是不大咳了,怎么还这样没精神,病病歪歪的?”

青田裹着件随身的半旧熟罗袄斜倚在床内,面容比先时瘦得更厉害,一开口,曾娇俏悦耳的嗓音也变得粗哑难听:“大夫说是长期内火积郁,药还得吃上一阵子,疏散疏散,全发出来就好了,不打紧的。妈妈最近为生意上的事儿烦心,就别再替我着急了,也是有了年纪的人,该知道静心保养。”

段二姐从衣钮上扯出了帕子扇两扇,帕角缠坠着如意结,人却是满脸的不如意,“我倒想静心,可哪儿静得下来?乖女儿你替我想想,上个月还好好的,我算着有蝶仙和对霞的两笔赎身银子,又有替凤琴点大蜡烛的,三喜临门。谁知一转眼,嗳,蝶仙那曹公子看着京城风声不对,一溜烟跑回河南了,对霞的孙大人和凤琴的贾二爷更甭提,全被镇抚司抄了家。就连你以前的老客人,裘御史和柳衙内听说也被科道官参论倒了,裘御史拿送刑部问罪,柳衙内和他那尚书老子直接就判了西市斩首,只等秋决。也就是照花运气好些,五大少和康小爷都没卷进这场风波,只是胆也吓细了,门也再不上一回。数一数,十个大客倒有八个都倒了台,漂的账就不用想了,只想一想这日后的生意怎么做,我就连头发都愁白了。”

青田长叹一声,也不说什么,只从枕边摸了一柄半月诗扇为二姐轻扑着。

二姐也举起手在青田的颊上蹭一蹭,“我的儿,今儿原是有些乐子想叫你出去散散的,眼瞅你这个样子也出不了门了,只好我同你几个妹子去罢了。”

青田柔淡一笑,“什么乐子?”

“苦中作乐。这不是,几十户大官豪富全被抄家没族,那些犯有谋逆大罪的,女眷照例是要打入贱籍,或发配为奴,或充官为娼,晚上就在羁侯所关着,白天就押到菜市街开市。你几个妹子没见过,要去瞧个新鲜。嗐,说是公开买卖,实际上那些个标致些的年轻奶奶、姨娘、丫鬟们,或是如惜珠当年一般七八岁的千金小姐,早被偷偷地移送到阎王庙街等着人挑呢。我今儿也准备去瞧一眼,若有瞧得上的就买回来调教着。”

“怎么,妈妈还要再买人?”

“不买怎么办?院子里五个,你早就不做生意了,对霞和蝶仙那年纪也是‘艳其最后一春’,顶多也就再撑个三年。两个小的里凤琴又不大中用,只剩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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