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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生死劫-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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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耳膜的号哭。惨暗的灯光,在甬道上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种种迹象都显出一种凶恶不祥之气。那走在我前头的家伙猛地一个止步,把我往囚室里一推,将门一锁,就飞快地赶上楼去了。
楼上囚室里,传出看守们阵阵忙乱的脚步。〃把她带出来!〃,那穿空军服的,在楼上气势汹汹地喝叫着,〃你竟敢用自杀来威胁无产阶级专政!你以为将头往水泥马桶上一撞,就可逃避交代了吗?你的行为本身就证明你有罪,我们将对你严加惩办。〃传来一个年青女子的啜泣声,还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接下来,又是那死一般的静寂。
过了一会,那女看守命令大家睡觉了。当她走到我这边时,说:〃你为什么还站这儿?〃〃我在等待审讯。〃我说。
〃不审了,快睡觉去。〃她说。
看来似乎楼上发生的那场骚乱,令他们把我忘了。我想,要不是正巧那女青年出了这么件事,不知道他们会打算如何收拾我呢。那女青年所采取的方法是不足为训的,这根本无济于事。但她之所以这样做,说明那次广播讲话,是那样地令她绝望!事实上,在第一看守所里,企图自杀者很少能如愿的。唯一自杀成功的,是一位年轻有为的外科医生宋医师,上海一位副市长的儿子。听说他拚命把牙刷柄在水泥地上磨尖,然后用它来割断自己动脉。在毛泽东死后,有人透露说,是造反派把那青年医生投进监狱进行迫害,目的是要他揭发自己父亲。
第二天,开早饭的时间都过了老半天,才给发饭。仍是干饭和煮青菜。下午一块白煮山芋从小窗洞里推进来。这以后好几天里,都是白水煮的霉山芋片与煮山芋两者交替着吃。这让我实在无法下咽消化,因此在那段日子里,我每天只吃上午的一餐干饭。就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我已日日夜夜处于一种饥饿状态。饥饿对我已不是一种感觉,而是真正的腹中空空无物。我的肌肉慢慢地消耗掉了,视力也减退了,连最简单的活动,如洗衣服,都已感到力不胜任。
有些看守消失了,新来的看守都挂上了造反派的红袖章。清早、中午及晚上,我总能听到他们高呼着:〃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还唱语录歌。在报上,一项中国人民必须执行的新制度,被称为〃早请示、午检查,晚汇报〃给推出来,要求每个人必须恭敬地在毛泽东像前举行这种仪式。〃早请示〃是读毛泽东语录中的章节,〃午检查〃是重读语录,〃晚汇报〃还是读这本书。一句话,就是中国人每日必须有三项读毛主席语录的仪式。报上也曾刊发文章讨论过,比如星期天,一个人呆在家里,是否也需要这样做。结论是必需坚持〃人前人后一个样〃,即便病在床上,也不能疏懒。幸而这种愚昧的仪式,只能是革命群众的特权,对我们关在监狱里的〃阶级敌人〃,是不被准许的。
军队管制后,监狱里恢复了纪律。看守之间已不再展开大辩论和武斗了。他们准时来当班,但同时相互之间也显得十分冷淡,似乎都有了提防之心。他们不再像过去那样互相闲谈。假如一个看守单独与犯人们一起,反倒显得轻松自如点。但当两个看守在一起值班时,虽然表面看来,好像大家都在监守犯人,但其实两人都在猜忌对方,是否会将他或她的表现向军管会汇报。
除了进餐时间改变外,另外还为犯人制定了新的作息表。每天早晨,全体犯人都必得收听新闻广播。先收听北京中央台,再听上海台,还经常通过扩音机对犯人训话,同时宣读〃从宽〃或〃从严〃处理的犯人名单,以激励我们这班犯人作交代。每当扩音机打开了,看守们便在各牢房间窜行以检查是不是都在收听。
我门外刚好是个扩音机,那尖厉的噪声将耳朵都要震聋了。因为看守在监视,我不能用手堵住耳朵。因此趁着星期天,我就向看守借了把剪刀,把一块小布剪碎折叠起来做了两个小球作耳塞。如是,即使不太顶用,至少不再太难受了。
我好几次受命到提审室去参加特种学习班,并接受军管会看守的审问。这些看守自恃受到军管会的重用而专横跋扈。并不是全体犯人都参加这样的学习班,他们仅仅〃挑选〃一部分人出来参加。不知是因为我们的罪行最严重还是思想最顽固不化。那班看守常利用这种场合来侮辱我,说我是可耻的〃地主阶级〃或〃帝国主义的走狗〃。他们抨击我的阶级出身,诅咒我在亚细亚为帝国主义者工作,称我的认罪态度为〃抗拒改造〃等。他们提出诸如此类一连串问题向我围攻,却不给我进行解释的机会。他们还说我即将被枪毙,也说我将在第一看守所终身监禁。
每次受审时,他们总是滔滔地训个没完没了,我除了洗耳恭昕之外,别无他法。如此几个回合后,我才悟到他们之所以如此,只是为了表现他们自己是真正的左派,而我,不过被他们作为舞合上的一件道具。因此我得出个结论:即便为上级重用的军队看守,在那有〃大胆怀疑〃之说的文革中,对自身的安全其实也毫无把握,因为有些长年来一直十分被重用的党员领导,也有顷刻间被打成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隐藏在党内的敌人〃。
一天,我们被押往操场,在走出女监时我看见从前那位粱指导员和其他一些人在拆毁花坛。我并不为此觉得不解。因为前日,我就在报上读到一段消息,说毛主席说过:养花种草会消磨群众的革命热情。还说毛主席在中南海花园里,只种些苹果树和向日葵,因为它们有实用经济价值。由此可见,文革时期,个人崇拜已发展到如此严重之地步了。他说的每一个字,不管是否重要,都会立即奉为〃指示〃。相反,如果没有毛泽东指示,那就什么事也做不成了。
那边几个男女之众在打扫车道,并把一桶桶水送往厨房。从他们的外表及粗鲁的举止判出,他们是在接受监督劳动。我知道,他们是看守所里的党员知识分子,好比梁指导员之辈,他们在此接受这种劳动。毛泽东说过,知识分子只有在艰苦的体力劳动中才能进行改造。
几年后,我听说,在文革中,成千上万的人们,被令放弃城市的工作,到农村通过劳动接受再教育。即使留在城里的知识分子,也在各自单位做普通工的工种。在这种措施下,医师下病房倒尿罐马桶,教授打扫大学校舍里的厕所,美术家和音乐家砌墙筑马路等比比皆是。他们在劳动的同时,还要参加各种批斗会和政治学习班,在那里,他们还得交代所谓的〃罪行〃,进行自我侮辱。毫不夸张,在文革中,极左分子对知识分子的侮辱践踏,可谓史无前例了。它完仝摧毁了中国尊重知识分子的历史传统。那个时候,全国上下,只要读《毛选》四卷以外的任何书籍,都有被指责为反对毛主席的危险。
我被押往操场,看守要我拔掉地上的杂草。当时正值隆冬,只在向阳的墙脚边,才丛生着几簇杂草。但地面冻得石头一般坚实,徒手拔草,怎么也干不快。当一个看守巡回至我身边时,就踢着我脚边一小堆拔下的杂草,大声喝骂着:〃怎么只拔了这么一点?为什么不连根拔掉?〃〃我没有拔草的工具。〃〃你的手管什么用!你就是会偷懒。〃他说着,就往那堆杂草上飞起一脚,弄得那些碎草扬扬撒了满天。
我直起身子,瞬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头晕眼眩,但还是挣扎着蹒跚地迈步跟着他回牢房去。
我发现我的囚室门洞开着,走廊里站着两个看守。我的被单、被褥、毛毯等都被乱扔在灰尘蒙蒙的地上。帆布兜里的东西也给翻出来了,待看守看见我走进来,就猛一把抓住我棉袄的前襟,狠狠地将我往囚室里一推。
〃把棉袄钮子解开!〃她喝叫着。我把扣子解开后,她从我背后把我的棉袄扯下,往地上一扔,然后又抓着我双肩,把我推到屋角,面对墙壁。我站在那儿,咳得浑身打颤。
〃把裤子扒下!〃她检查好棉袄后又大声吼着。
〃请等我把棉袄穿好行吗?我已经在重感冒了。〃〃你还这么娇生惯养!监狱里的生活对你没什么帮助嘛,是吗?你还是这副腔调。我想脱掉棉袄裤子,你也冻死不了的。快脱下来!〃在她搜查我的裤子时,我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完了她又把裤子往地上一扔,开始搜我身上。随后,她又将我贴在床沿墙上的手纸通通撕下来,并故意在我的被褥上踩来踩去。还把我的遮眼布扔在地上,用脚拖来曳去的,然后一下将它踢出牢门,出去把门锁上。接下来,我又听到她在开启隔壁的牢门,气势汹汹地对着那里的犯人吆喝着:〃过来!〃我将棉袄裤子捡起来穿好,再一一把散扔一地的物件收拾洗净。次日干饭送来时,我又留了些米饭,重劫用手纸把墙壁.糊好。我很珍惜这些米饭,因为现在每一粒米饭对我都是十分宝贵的,我得依仗它来争取生存。要再做一块遮眼布,就只好等到星期天,才能向看守借用缝衣针和剪刀了。
搜查囚房,已成为固定的监狱法规。由军人女看守之类不定期进行。我墙上的手纸已贴过几次,遮眼布也缝过好几块了。在贴手纸时,我是将饭粒一颗一颗地数出来,尽量节省使用的,一颗也不肯浪费掉。
通宵彻夜的咳嗽,折腾得我不能成眠。头就像裂开一样的疼。次日清晨,我几乎不能起身了。我扒到小窗日叫着:〃报告!〃一个比较和气的看守开了小窗。
〃我病了。可以看医生吗?〃我要求着。
她给我递进一支体温表。过了几分钟拿出来看了看,说:〃你在发烧,热度相当高。〃她给了我两片阿斯匹灵,还吩咐我多喝点开水。我一直等着医生,但他却没有来。待那位看守下班之前,我又要求看医生。
她迟疑了一会,说:〃那医生去农村再教育了。我不知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回来,或许会有别的医生来代替她的。明天你再向看守报告吧。如果弥觉得不舒服,现在就可以上床休息。〃她又给了我两片阿斯匹灵。
能准许我躺下已经很不错了,但我头疼得裂开似的,周身发冷,直打哆嗦,我知道体温还在上升。
值夜班的看守来了,交班时她们互相喊丁句〃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随后,那夜班看守,沿着过道一一察看着各间牢房,渐渐向我的囚室逼近。只听她精神抖擞地踱着步子,在各间囚房的窥孔边稍稍停留一下。
〃怎么啦?已躺下了?可真会享福。起来!还未到睡觉时间呢。〃她巡到我门口时,就高声叫起来。听她那声气,我知道就是隔天下午来搜奄我囚室的那个女看守。
〃我病得厉害,刚才下班的那位看守让我躺着的。〃我想除非她来硬拖我,反正我就睡着不起来。幸而她倒没有进来与我过不去。过了一会,我听得她在楼上训斥另一个犯人。
次日,一位青年来给我看病。我告诉他我在发热,而且已咳嗽了两个月了。他说:〃你可能得肝炎了。这阵,看守所里患肝炎很多。我先给你验一下血。〃这下可真把我呆住了。一个稍稍懂点医学常识的普通人,也会知道我患的是支气管炎而不是肝炎,可能已转成肺炎了。一个肝脏肿大的人的症状,与我的完全不同。这个青年,究竟是哪一号〃医师〃呀!我俯下身子从敞开的窗洞里往外打量一下,只见一个不满二十岁的,穿着一身军装的农村青年。我这才恍然大悟。他并不是那种受过教育的专业医生,他来这里当医生,只是受领导分配的。上面就要政治上可靠,而不懂业务的工农来担任此类技术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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