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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生死劫-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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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当看守在催犯人起床时,我站起身子,想伸展一下两腿,同时想用指尖扼住那沉重的镣铐,这时,我十分惊恐地发现,手上沾着些发粘发湿的东西,待我回过头去一看,发现我搁手的被窝处,沾着斑斑的脓血。看来,那手铐已磨破了皮肤,深深嵌进肉里了。我吓了一跳,真怕就此会使两手报废了。但我也明白,对这件不幸之事的发生,我是无能为力,无法避免的。
当送饭女人把一盒饭从小窗洞里送进来时,我走过去,将背对着她,她把饭盒塞在我手里。我又把它带到〃桌〃上,然后背过身子取了块干净毛巾铺在〃桌,上,随后拿起那把塑料勺子把盒里的饭掏松。上海的米是粘性的,饭很容易给粘在盛器的四壁,得用力用勺子把它们挖下来,然后把米饭与青菜一起倒在毛巾上。每一个小小的动作,都令手铐陷入皮开肉绽的疮口,浑身就像撕心裂肺般地疼,疼得眼汨都淌下来了,我真想停一会让自己缓一口气,但我还是坚持使劲把米饭从饭盒里往外挖,待挖了相当一部分后,我就回过身子,像动物一样,把头俯在毛巾上吃着饭。
就这样我啃了几口饭。当那女人来收空饭盒时,她也不催我,只是站在窗洞外看着我费劲地把饭从饭盒里挖出来。因为双手疼痛难忍,我又怕伤口感染,因此我的动作十分迟缓,每挖一下,都要深深迸着气。但那个女人毫无怨言,只是静静地等着,而往常,她总是要匆忙地催犯人快些把空饭盒送回的。在我强忍着痛楚的眼泪时,心里还在怀疑着,进食真的能起什么作用吗?但我的手还是继续动作着,因为,我一定要活下去。但待我已差不多挖了一半后,已无法再坚持下去了,我只好背着身子,用受伤的手将饭盒从小窗洞里推出去。
待下午那顿饭送来时,我发现那个女人,已为我把饭扒松了,我只需往毛巾上一倒就可以了。
我居然还能进食,这似乎激怒了那些极左分子。因为许多看守都到小窗洞口来威胁我。但他们却从不提及〃手铐〃这个字眼。可能他们不愿其他囚犯知道这件事。她们还是不停息地逼我交代。虽然能吃饭后,自感好过一点,但行走仍感困难。也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那手铐也影响了我的下肢,与双手一样,我觉得两足也在发烫作疼。我的鞋一下子显得又紧又窄,令我很不舒服,幸好是布鞋,我只好把它像拖鞋般拖着穿。因为双脚已难以支持我那瘦削的身子,因此我走路都是摇摇晃晃的。被窝上的脓血越来越多,因为手腕上的疮口,被镣铐磨擦得越来越严重了。也不知是天气骤然回暖了还是我在发烧,反正我已不觉得泠了,只是双手稍微一动作,或蹒跚着在房里行定时,全身就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一天,当我在小窗洞取饮用水时,那双扣着手铐的双手抑制不住颤抖得厉害,差不多一半水都给泼在我棉袄和裤子上。
〃你的手不行了,上边不了解。你为什么不放声大哭?如果你不哭,他们是不会知道你的手已弄成这个地步了。〃那个送饭的女人在关窗前,匆匆对我低声说道。
虽然一般来说,中国人总是习惯不在众人前流露感情,假有时在丧礼上,为了表示哀悼,或者出于对无法左右的死亡的抗议,却总会放声嚎哭。我每每看到有人放声大哭,总觉得十分不安,就像看到有人被剥去衣衫而裸露着身子似的。我们自幼就接受了要抑制自己感情的教育。记得为了不轻易掉泪,我作了长年努力来锻炼自己的意志。这样渐渐地,我已把哭泣视作为软弱无能韵表现了。我怎么可能就因为我的手要致残了,就放声大哭以引起他人注意呢?我坚决反对这么做。第一,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放开嗓门而可以发出那种嚎哭之声,这实在太幼稚,且不文明。其次,我不愿做任何表示求饶的事。〃上面的人〃既然命令要给我扣上手铐,我就承受吧。他们以为让我承受苦难,最终会令我屈服,作出不合事实的假交代来使自己解脱,那么对他们最好的报复,就是丝毫不流露出痛苦之状。所以我不同意那个送饭女人的劝告。
这样又过了几天,那副手铐已开始影响到我的思维了,可能它们已影响到我的神经功能了。我常会神志恍惚,有时竟会忘记自己究竟身处何方。我己记不起,我是哪天开始上铐的。生活,似乎只是一条布满钻心的疼痛和苦难的漫长之路,我只有尽力迈着沉重的步履,沿着它艰难地跋涉攀越。
在我的意识尚清醒之时,我就试着用简单的数学运算来锻炼自己的思维,一再重复着:〃二…加二等于四,四加四等于八,八加八等于十六,十六加十六等于三十二……〃但仅仅一会儿,我的思维又乱了。看守们依旧踱到我上锁的牢门边,但他们的话语,在我仅是一串毫无意义的声响,激不起我任何反应。
又过了几天,我已衰弱得无法挣扎到窗台边去领饭和水了。我想告诉她们我不要了,但这几个字究竟有无吐出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可能那个厨房女人在劝我吃和喝,但我却听不到她的声音,只觉得她像老在窗台边等候着什么。大部分时光,我都觉得自己轻盈欲飞,好像在一个十分缥缈的远方,对四周一切毫无觉察。就这样昏昏沉沉,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地拖了一阵,终于完全失却了神智。
待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污秽不堪的水泥地上。
'〃起来起来1〃一个男人在我身边大声喝叫着,〃别装死,就这样你也混不过去。〃我的双手还反扭在背后,但已经没有手铐了。
〃起来,快起来1〃一个女人的声音在附和着他。
我定了定神,打起精神张眼一看,发现那个女军人看守和给我扣手铐的青年,都站那儿俯首看着我。囚室的门洞开着,女军人看守的手里,拎着那副从我手腕上脱下来的沉甸甸的钢质手铐,上面已凝积着一层脓血。可能因为看着恶心,那个女军人看守只用两根手指抓着手铐的链条。
〃别以为你的问题已解决了,我们自有办法让你头脑清醒过来的,你们这些胆敢反对无产阶级专政的家伙,我们不会轻易放你们过关的。〃那男的说。
他们离开时,那女军入对着躺在水泥地上的我,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把门关上走了。
我依然躺在地上,动弹无力。虽然手铑已去掉了,但周身疼痛灼热。我艰难地将左手臂慢慢移到前面,我的目光刚刚触到自己的手,立即又闭上了,因为我的手实在太可怕了。又过了一会,我坐起身子开始细细打量着自己双手,我发现它们肿得厉害,一直肿到肘弯那儿,沿着手腕一圈,手铐已深深割出一道口子,脓血还在不住往外渗,手指甲都已发紫了,就像快要脱落似的。我摸了下手背,觉得皮肤木木地,已毫无感觉了。我想弯曲一下手指,但一个都动不了,因为它们一个个都粗得像胡萝卜一样。我只有暗暗祈求上帝帮助我早日恢复双手,让我还可以使用它们。
又过了一会,我想站起身子,但我得咬牙迸住不呼痛,因为我的脚已痛得无法支持住自己的身子了,幸亏床离得很近,我竭力靠着它让自己站立起来。我发现羊毛袜已被脓血粘在脚板上,待我用肿胀麻木的手指把袜子揭开后,发现我的脚也肿得吓人,每个脚趾下都长着个大水泡。我的袜子没法脱下,因为有些水泡已破了,千了的脓水把袜子粘在我脚上。我不能走路,就是因为还有几个水泡没有破。显然,我十分需要消过毒的如缝衣针一类器具来把水泡戳破,让里面的脓水流出来。为了预防手腕的伤口感染,我还需要一些绷带和消炎药。我的脚一触地,即刻就想坐下,因为两脚痛得像火烧一样.实在难以忍受。但我坚持着不让自己坐下,宁可痛得浑身颤抖我也站着,我想应该在囚室里活动活动,这对我浮肿的双腿有利。我先慢慢向前迈开一条腿,这祥移了两英寸左右,再把全身重心慢慢移往另条腿上,随后再把另一条腿也往前拖二英寸,如是终于把自已的身子拖到门口,我倚在墙上唤看守。
〃报告!〃我的声音很微弱,但门上的小窗立即打开了。那看守原来一直就在门外,从窥孔里暗暗监视着我。
〃什么事?〃〃我想请一下医生。〃〃什么病?〃〃我的手腕和双脚都受伤了。我需要些药水和纱布。〃我解释着。
〃医生不给受过罚的犯人治病。〃看守声明。
〃那你能给我一些消炎药或红药水吗?〃我知道在看守的小房间里备有这些药物的。
〃不,不可以。〃〃这样伤口要感染的。〃〃那是你的事。
〃我可以要一卷纱布包扎一下伤口吗?〃我将两只肿胀的手举到窗口给她看,但她却偏过头不愿看。
〃给我一些纱布好吗?〃我又问。
〃不给。〃我火了。〃你就没有按照毛主席的要有革命人道主义的教导办事。〃我说。
〃革命人道主义不是对你而言的。〃她说。
〃对,它不是对我而言,因为我不是共产党的真正敌人,我又没做过任何反政府的事。即使对日本侵略者,我们也执行革命人道主义,毛主席著作中都提到过,在战争时期,共产党还给日本受伤俘虏药物、绷带呢。〃我讥嘲地说。
〃看你这腔调,还那样嘴硬,死不悔改。你没有从吃铐予中接受教训。大约你铐手铐还未铐过瘾吧?你再这样嘴硬,我还要清你吃铐子。〃她对我威胁了一番后,就回自己办公室去再也不见出来了。我知道她个人是无权决定再给我扣上手铐的,她不过是摆摆威势,吓唬吓唬我而已。而她。也明白我知晓这一切。
看来,除了靠我自己来处理疮口外,别无他法了。我唯有祈祷上帝,赐我智慧和抵抗力,避免伤口恶化发炎。我慢腾腾地拖着双脚挨到〃桌〃边,喝了点水,接着,就听到那送饭女人推着那辆装了两大桶开水的车,隆隆地响着走来。我候在小窗洞边,待轮到我时,她很大方地往我杯子里灌满了热开水。我把热开水倒到面盆里,开始用一块干净毛巾给自己洗涤伤口,将脓血冲掉,再用这已满是脓血的水洗了脚。皮肤触到热水,十分舒服。虽然我也很想喝点热开水,但我认为清洗伤口,比喝水更重要。
我坐在床边晾着双脚,一边想着怎么弄到些旧布来包扎一一下伤日。在监狱里呆了这么几年,仅有的几件衣服都已穿破了,而这些破衣服又给我撕了再去补别的衣服了。正巧我目光落到绳子上晾着的枕头套,那还是我被提去受审时的早上洗的,看,样子,它早就干了。那是我唯一的枕头套。我想我可用它来做包扎布,至于没有枕头套也不要紧,可以把枕头放在被单下睡觉。翻伸手想把绳子上的枕套取下来,但令我十分沮丧的是,我的双手还不能举过自己肩头,触不到那枕套。可能因为双手给反铐在背后的日子太久了,关节处已经麻痹了。我想应该不对锻炼双臂令它早日恢复功能,但这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当前,无论如何要设法把伤口包扎好。
那青年女劳改犯送冷水来了。我把面盆举在窗洞前,她慢谩把水倒进去,待她看见我颤抖着的双手已支持不住面盆的分量时,她就停下来了。里面总共还不到半盆水。我又往杯里倒了些饮用水,剩下的水就洗了脸。后来我又想梳梳头,但我的右臂根本无法拿着木梳触到头顶,我只好用左手托着右手臂的肘子,然后把头低下,一会儿将头转向这边,一会儿又将头转向那边,这样勉强把头发梳理了一下。我很想洗个澡,替换一下内衣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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