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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福会-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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霆万钧的浑厚气概。
    我就跟着他,先是简单的音阶和和弦,接着,就有点胡闹了,只是些杂乱的噪
声,那声音,活像一只猫在垃圾洞顶上窜蹦不停。老钟却大声叫好:“好!非常好,
但要学会掌握弹奏的速度。”
    他这一说,倒让我发现了,他的目力也不行了,来不及对照谱子来核准我有无
按出正确的音符。他的目光要比我弹奏的速度慢半拍。他在教我弹奏琶音时,便在
我手腕处放上几个硬币,以此训练我的手腕保持平衡。在弹奏和弦时,则要求我的
手握成个空圆弧状,有如手心里握着一只苹果。然后,他又示范给我看,如何令每
一个手指,都像一个独立的小兵似的,服从大脑的指挥。
    在他教会我这一整套技巧时,我也学会了如何偷懒,并掩盖自己的失误。如果
我按错了一个琴键,我从来不去纠正,只是坦然地接着往下弹。而老钟,则自顾往
下指挥着他自己的无声的音乐。
    或许,我确实没有好好地下过功夫,否则,我想我极有可能在这方面有所作为
的;或许我真的会成为一个少年钢琴家。就我这样学钢琴,也很快地掌握了基本的
要领和技巧。可我实在太执拗,那么顽固地拒绝与众不同,所以我只学会弹震耳欲
聋的前奏曲和最最不和谐的赞美诗。
    我就这样我行我素地学了一年。一天礼拜结束后,听到妈和琳达姨正在互相用
一种炫耀的口气吹嘘着各自的女儿。
    “哎,薇弗莱捧回来的奖品实在太多了,”琳达姨以一种似是抱怨,实在是夸
耀的口吻说,“她自己整天只顾着下棋,我可忙坏了。每天,就光擦拭她捧回的那
些奖品,就够我忙的了。”
    薇弗莱与我同年。我俩从小一起玩耍,就像姐妹一样,我们也吵架,也争夺过
彩色蜡笔和洋娃娃。换句话说,我们并不太友好。我认为她太傲慢了。薇弗莱的名
气很大,有“唐人街最小的棋圣”之称。
    琳达姨得意地抱怨了一番后,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对妈说:“你真福气,你可
没这种烦心事。”
    “谁说呀,”妈妈高高地耸起了双肩,以一种得意的无奈说,“我可比你还要
烦心呢。我们的精美,满耳只有音乐,叫她洗盆子,你叫哑了嗓子她也听不见。有
啥办法,她天生这样一副对音乐失魂落魄的模样!”
    就是这时,我萌生出个报复的念头,以制止她这种令人可笑的攀比。
    几星期后,老钟和我妈试图要我在一次联谊会上登一次台,这次联谊会将在教
堂大厅里举行。那阵,父母已储足钱为我买了架旧钢琴,那是一架黑色的乌立兹牌,
连带一张有疤痕的琴凳。它也是我们起居室的摆设。
    在那次联谊会上,我将演奏舒曼的《请愿的孩童》。这是一首忧郁的弹奏技巧
简单的曲子,但听起来还是像很有点难度的。我得把它背出来,然后在重复部分连
弹两次,以令它听起来可以显得长一点。可我在弹的时候,经常偷工减料,跳过好
几节。我从不仔细听一听自己弹出的那些音符,弹琴时,我总有点心不在焉。
    我最愿意练习的,要算那个屈膝礼,我已可以把它行得十分漂亮了。
    爸妈兴致勃勃地将喜福会的朋友全部请来为我捧场,连薇弗莱和她两个哥哥也
来了。表演者以年龄为序,由小至大上台表演。有朗诵诗歌的,跳芭蕾舞的,还有,
在儿童小提琴上奏出鸭叫一样的声音。每一个表演的结束,都得到热烈的掌声。
    待轮到我上阵时,我很兴奋。那纯粹是一种孩子气的自信,我还不懂得害怕和
紧张。记得当时,我心里一个劲这样想:就这么回事,就这么回事!我往观众席瞥
了一眼,看到妈那张茫然的脸,爸在打呵欠,琳达姨的有如刻上去的微笑,薇弗莱
的拉长的脸。我穿着一条缀着层层花边的白短裙,在彼得?潘式的头发上,扎着一
只粉色的大蝴蝶结。当我在钢琴边坐下时,我想象着,艾德?索利凡正把我介绍给
电视机屏幕前的每一位观众,而台下的听众,都激动得连连跺脚。
    我的手触到了琴键。多好呀,我看上去那么可爱!对于我手下按出的音阶将是
怎样,我却毫不担心。因此,当我按错了第一个音阶时,我自己都有点吃惊,我以
为我会弹得十分出色。不对了,又是一个错的,怎么搞的?我头顶开始冒凉气了,
然后慢慢弥散开来。但我不能停下不弹呀。我的手指似着了魔,有点自说自话,尽
管我一心想将它们重新调整一番,好比将火车重新拨回到正确的轨道上,可手指就
是不听指挥。反正从头到尾,就是这么杂乱刺耳的一堆!
    待我终于从凳子上站起身时,我发现自己两腿直打哆嗦,大概是太紧张了。四
周一片默然,唯有老钟笑着大声叫好。在人群中,我看到妈一张铁青的脸。观众们
稀稀拉拉地拍了几下手。回到自己座位上,我整个脸抽搐了,我尽力克制自己不哭
出声。这时,一个小男孩轻声对他妈说:“她弹得糟透了!”他母亲忙轻声阻止他:
“嘘!可她已经尽最大努力了。”
    一下子我觉得,似乎全世界的人都坐在观众席上。我只觉得千万双眼睛在后边
盯着我,热辣辣的。我甚至感觉到那直挺挺地硬支撑着看节目的父母,他们那份难
堪和丢脸。
    其实我们可以趁幕间休息时溜走,但出于虚荣和自尊,爸妈硬是坐到节目全部
结束。
    表演结束后,喜福会的许家、龚家和圣克莱尔家的人都来到父母跟前:
    “不错呀,多有本事的小朋友!”琳达姨只是含糊地敷衍着,显出一抹刻上去
般的微笑。
    “当然。文章是自己的好,孩子是人家的好。”父亲苦笑着说。
    薇弗莱则看着我,再耸耸肩,干脆地说:“你不行呀,还不及我呢!”要不是
我有自知之明,确实觉得自己表演得实在不怎样,我准会上去扯她辫子的。
    但最令我惊然的,是妈。她满脸的冷漠和晦败,那就是说,她已灰心丧气了。
我也觉得灰心丧气了。现在大家都这么团团地围着我们,似车祸中看热闹的人一样,
一心要看看那倒霉的压在车轮底下的家伙,到底压成个什么样子!直到我们乘上公
共汽车回家时,妈一路上还是一言不发。我心想妈只须一踏进家门,就会冲着我大
大发作一场。然而当爸打开家门时,妈便径自走进卧室,还是没有一声叱责,一声
埋怨。我很失望。否则,我正好可以借机大哭一场,以宣泄郁积的那份窝囊气。
    我原以为,这次的惨败,从此可以让我从钢琴边解脱出来,我不用再练琴了。
岂料两天后,当妈从厨房里出来,见我已在笃悠悠地看电视时,便又催我去练琴:
    “四点啦。”她如往常一样提醒我。我一震,好像她这是在叫我再去经历一番
那场联谊会上的出丑似的。我牢牢地把住椅子背。
    “关掉电视!”五分钟后,她从厨房里伸出头警告我。
    我不吭声。但我打定主意,我再也不听她摆布了。我不是她的奴隶,这里不是
中国。我以前一味由她摆布着,结果呢?她这样做太笨了!
    她噎噎地从厨房走出来,站在起居室门口的过道上。“四点啦!”她再一次重
复了一遍,音量提高了几度。
    “我再也不弹琴了,”我平静地说,“为什么我非要弹琴呢?我又没这天分。”
    她移步到电视机前站住,气得胸部一起一伏,像台抽水机似的。
    “不。”我觉得更坚决了,觉得终于敢表示自己真正的意愿。
    “不!”我尖声叫着。
    妈拎着我双臂,啪一声关了电视,把我悬空拎到钢琴前,她的力气大得吓人,
我拼命踢着脚下的地毯,挣扎着、呜咽着、痛苦地望着她。她的胸部起伏得更剧烈
了,咧着嘴,失却理智般地痴笑着,仿佛我的嚎哭令她很高兴。
    “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样,”我呜咽着说,“我成不了你希望的那样的女儿。”
    “世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她用中国话高声说,“听话的和不听话的。在我
家里,只允许听话的女儿住进来!”
    “那末,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儿,你也不是我的母亲!”我哭着,当这些话从我
嘴里吐出来时,我只觉得,癞蛤蟆、蜥蜴和蝎子这种令人作恶的东西,也从我胸里
吐了出来。这样也好,令我看到了自己那可怕的一面。
    “可是,要改变既成的事实,你来不及了!”妈激怒地喊着。
    我感觉到,她的怒火已升至极限了,我要看着它爆炸。我一下子想到了她的失
散在中国的那对双胞胎。关于她们,我们谈话中,从来不提及的。这次,我却大声
地对着她嚷嚷着:“那么,我希望我没有出世,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
双胞胎一样!”
    好像我念了什么咒似的,顿时,她呆住了,她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蹒跚着
回到自己房里,就像秋天一片落叶,又薄又脆弱,没有一点生命的活力。
                                   三
    这并不是唯一的一次使母亲对我失望。多年来,我让她失望了好多次。为着我
的执拗,我对自己权利的维护,我的分数达不到A级,我当不上班长,我进不了斯坦
福大学,我后来的辍学……
    跟妈相反,我从不相信,我能成为任何我想成为的人。我只可能是我自己。
    以后的那么些年,我们再也不谈及那场倒霉的联谊会上的灾难,及后来在钢琴
前我那番可怕的抗争。所有这一切,我们都再也不提及,就像对一件已作了结论的
谋反案一样。因此,我也老找不到话题问她,为什么,她会对我怀这么大的希望。
    还有,我也从未问过她,那令我最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为什么,她终于又放弃
了那份希望?
    自那次为了练琴争执后,她就此再也不叫我练琴了。再也没有钢琴课。琴盖上
了锁,紧紧地合闭着,唉,我的灾难,她的梦想!
    几年前,她又做了一件让我吃惊的事。在我三十岁生日时,她将这架钢琴送给
了我。多年来,我碰都没碰过那架钢琴。现在,她却把它作为我的生日礼物。我想,
这是一种原谅的表示,那长年压着我的负疚感,终于释然。
    “噢,你真把它送给我了?”我讪讪地说,“你和爸舍得吗?”
    “不,这本来就是你的钢琴,”她毫不含糊地说,“从来就是你的。只有你会
弹琴。”
    “哦,我怕我大概已不会弹了,”我说,“那么多年了!”
    “你会很快又记起来的,”妈说,非常肯定地,“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其实
如果你肯下点功夫,本来你真可以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的。”
    “不,不可能。”
    “你就是不肯试一下。”妈继续说着,既不生气,也不懊丧,那口气,似只是
在讲述一件永远无法得到核准的事实。“拿去吧!”她说。
    但是,起先我并没马上把琴拉走。它依旧静静地置在妈妈家起居室里,那个回
窗框前。打这以后每次看到它,总使我有一种自豪感,好像它是我曾经赢得的一个
荣誉的奖品。
    上星期,我请了个调音师到我父母公寓去,那纯粹是出于一种感情寄托。数月
前,妈去世了。爸交给我一些她的遗物,我每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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