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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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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赶紧把话题转了。

此时我才知道那副所长的那一通话的杀伤力有多大,对他的伤害有多深,三十四年后回忆到这里时,我想哭。一个单纯的学生,在文化革命浪潮的裹携下,做了一件很意外的事被关了进来(二中的一个学生被老红卫兵打死,后来这凶手中的一个被激愤中的二中学生抓住打了一顿,没想到出了人命案。大柴、冯××等几个学生就是为此事大会批、小会斗,绳捆索绑抓进来的,其中有的仅只是在现场看了一下,并没有动手。但打死他们同学的老红卫兵却没一人被追究),在饥饿的煎熬,对亲人的思念和对自由的渴望中度日如年。解决问题的时间又遥遥无期,在饥饿的驱使下也没有做任何有损国家、有损他人的事,只是筛了一点糠灰。现在这颗稚嫩、自尊、敏感的心却因此被人用最能自我满足的方式和语言撕成碎片,当众反复蹂躏,践踏。他所受到的伤害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旁人无意的提及或友善的问候都会变成洒向伤口的盐水。强烈的自尊使他在受到伤害后不愿让人知道,更不会向人诉说,他甚至对伤害他的人都没有一字微词,只是悄悄躲在一隅,自己舔着从心里流出的殷红鲜血,这是一种怎样的伤痛?

几天前我们还在一起交流中学课程设置的一些看法,我有点偏激,认为学外语太费时间,用处又不大,可以拿掉。他说不能拿。我问为什么?他说的理由折服了我:

你想想,国外最新的科研成果都是用英文发表的,如果你不能看原文,翻译成中文至少在半年以后,在科学技术高速发展的年代,半年是个什么概念?等你看到中文的版本,别人新的成果又出来了,你永远只能看到过时的东西,这样我们中国什么时候能够赶上人家?

他的话让我心中一震,感到了自己的短视。想想这是在1972年从一个被关在狱中的中学生口里说出来的,在自己生死未卜的时候还在关心我们中国什么时候能够赶上人家,这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境界。这样一个志存高远、命舛位卑却未敢忘忧国的灵魂,在那样一个外人难以想象的艰难环境里,他真正保持了自己的尊严。我总在想:为什么受伤害最深的往往是一群人中最优秀的部分呢?

镜头三

有一个同号的难友,就称他小孙吧,是个青工,也是运动案子进来的,关了好几年,在狱中得了淋巴结核。转到京山来时脖子上的淋巴结已经溃烂,病灶像个小嘴巴,发出一股恶臭,雷米封吃了多少瓶也不见效果,他已开始不管自己的病情,听天由命。看他病情发展到那个程度很有点替他着急,在琢磨了一阵子后我帮他分析:吃到肚子里的雷米封最后能够到病灶的有效成份肯定很有限,多吃又不行,如果把雷米封碾成粉末后用冷开水调成糊直接敷在溃烂处,效果会不会好一些呢?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我每天帮他先用高锰酸钾化水洗,然后再用雷米封调成的膏敷,早晚各一次。没有卫生棉球,就把棉絮先用开水烫再用太阳晒来消毒后当卫生棉球用。一段时间后,奇迹发生了,他的病灶竟然愈合了。有了这样一件事,加上他又是运动案子进来的,虽然他不在我的好朋友圈子里面,但我有时说些出格的话也不避他。谁知道他竟编了一份检举材料送到所长手里,说我组织反革命集团,要置我于死地,并把跟我往来稍多一点的人一网打尽,开始我还蒙在鼓里。

有人给我提了个醒,并说所长有点重视。我很意外但一点都不慌,我做过什么事我自己清楚,充其量只不过发了几句牢骚。我要搞清楚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忍着恶臭,不怕传染,可以说是想方设法至少救了他半条命,他怎么会以怨报德要置我于死地呢?一开始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一个已判刑的朋友给我解开了谜底:有几个上面外劳的跟我的关系很不错,经常递点吃的东西给我。小孙也想跟他们建立关系解决点肚子问题,但试了几回都插不进去。他认为是我在前面挡住了他,以为除掉了我,他就能如愿以偿。他选择了告密诬陷、把我整成反革命的方式。为了那一点吃的东西,他竟可以这样贱卖自己的一切,并且不惜让一批人陷入万劫不覆之地,这大大超出了我的想象。结果当然是他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把自己搞得上下内外不是人。

镜头四

一次外出劳动到宋河镇,中午时分,带队的看守把我们五、六个人领进了一个小餐馆,个别人身上藏有一点现金,这时可以派上用场,大多数只能享用极有限的标准。小地方的餐馆都是顾客自我服务,自己去守着窗口取菜、自己去盛饭。

我们旁边桌子上是两个知青模样的人,把炒好的一晕二素三个菜端来后盛饭去了,我们这边的一个叫“破脑壳”的家伙一下把那桌子上的三盘菜全部端过来了,一盘都没给人家留,看守想制止已来不及了。等那俩人端着饭过来,发现桌上的几盘菜不翼而飞,把目光扫到我们这桌子上,有三个空盘子放着。见他俩一脸的狐疑,可能是没法相信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又不是三年饥茺时期,哪会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偷吃的呢?他们哪里知道对于我们来说现在远比三年饥茺时期艰难。他俩嘴巴张了几下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愣了好一会儿,最后选择了远离我们这张桌子,又去要了两个菜,一边吃还一边不断地朝我们这边张望。我们几个心里面闷着笑,笑过后又有一种深深的苦涩。

镜头五

我们吃过生南瓜,生冬瓜,生茄子,生菜薹,生包谷,生黄豆,抓到的螃蟹和麻雀用开水一烫就是难得的美味,常人能吃的就不用说了,用那位副所长的话说:我们是见到什么吃什么。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普遍的痢疾和腹泻。我给家里写的信中,痢特灵是整瓶的要,在家里的药送来之前,还发现牙膏可以缓解腹泻和拉痢,不知道吃掉了多少牙膏。

一次收工回来在院子里训完话后叶老把我喊住:小李,我看你颜色有点不对头,你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叶老此时是这里的犯人医生,他的直接领导是一个刚从部队转业到公安的卫生员。他能主动问,一般是他认为问题有点严重了。我拉了一段时间的肚子已经止住了,只是感到人没有劲,这在“公安屋”很正常,就摇摇头准备走。突然想起刚才拉的屎,就对他说:就是拉的屎像算盘珠子,上面有脓血。他问我吃了什么的。我想起几天前在羊圈那边搬黄豆杆,捡了几颗生黄豆吃了。他听了后摇摇头,给我开了一点药,叫我再不能瞎吃东西,生黄豆对人是有毒的,羊圈那边很脏,羊屎上有脓血的不少。说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拉痢疾了。

自那以后,我大便就一直有一种恶臭味,人不断地消瘦,有一天到伙房去帮忙劈柴,举斧头都有点困难,看到有几个人在称体重,我也去凑热闹。

两个人抬着穿过秤毫的扁担,我用双手抓紧秤勾,两腿悬空。

乌克兰的老母猪一头谁要?我一吊上去,掌秤的“破脑壳”就说着笑话。

我们要,管它公猪母猪,只要有肉吃就行,今天晚上大伙房改善生活。旁边有人应和着。

你他妈的这大个子才八十九斤?秤杆一直要往下垮,“破脑壳”不断地把秤砣往里面推,只到八十九斤的位置才打住,他有点不相信。

这头我们不要了,这么瘦,只能喝点骨头汤,换头有肉的。大家都有点意外,但还是在那里寻开心,苦中作乐。

我的身高是177公分。

镜头六

这天出去挖沟,两个人一组,一个人用镐挖,一个人用锹撮,和我搭档的是年近五十的周师傅。尽管已来了快两年了,好像还没人清楚这位周师傅的情况,他身材魁梧,壮实得像尊铁墩,胳膊恨不得有我的大腿粗,平时不言不语,很少跟人交谈。两个人在一起干活,如果像哑巴似的不说话那是很难受的,时间会特别难熬,我跟他没话找话说。

“你也在一所关了的吧?”我随意找了个话题。

“嗯。”

“时间不长吧?”

“年把时间。”

“你跟哪些人同过号子?”

“我说你也不认得。”

“那你说一个我可能晓得的。”

“你是运动案子,王仁舟你可能听说过。”

“王仁舟?哦,听说过。在北京读书时他不仅反对彭真,还反对三面红旗。”红十月有人从浠水回来介绍过他的情况,听过介绍后我对王仁舟在思想上保持着距离。

“这家伙好顽固,在号子里他还宣传他那一套共产主义,老子听得不耐烦了就给他一拳,干部派我进去就是监督他、不许他放毒的。”也许是我对王仁舟的态度让他有了表现自己的兴致。

“你这一拳下去,他受得了?”我望着他的胳膊有点发愣。

“我这一拳还没过到瘾,他已经半天出不了声。他说老子是法西斯,老子就是法西斯你能把老子么样?你打得赢老子?他跟干部说我打他,干部理都不理。后来他学乖了,每餐饭划半钵我,只要我听他的共产主义不打他。”

“当时你们关在几号?”

“××号。”

我没再答他的话,只是搜索自己的记忆:××号?想起来了,当时我就关在隔壁,偶尔听到在一个沉闷的响声过后好久,是一个极虚弱的声音:你这法西斯。当时这声音让我的心发紧,原来就是你的“杰作”。这家伙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面目极其可憎,和他谈不下去了。

几个月后,这位师傅同另一人被送回了武汉,又过了几天,有人在京山县城看到了武汉市公安局军管会的布告:周××,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判处死刑,执行枪决。这是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我一下想到了在挖沟时他说到的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报应?

用现在眼光看,这周××该不该杀?我不知道,因为对他的情况我一无所知。但王仁舟的瘐死狱中,这位周××的拳头和多吃的半碗饭肯定起了作用。不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对这一类丧失良知的举动有过忏悔。也许那一刻他灵魂已经出窍,没能想到忏悔,我还是愿他的灵魂在天国安息。




                           第二十一章 异位心


1973年7月20日,对我是个特别的日子。这天我的心脏从胸腔的左边跑到了右边。

头天下午,一个人在号子里翻一本老版的《四角号码字典》。老版的字典里有些名词的解释和时下流行的说法有微妙的区别,觉得很有点意思。突然风门打开了,一个朋友匆忙塞进来几个杏子说,李乾,我在军代表家里做油漆,他老婆给了点杏子,我扯由头说要回来拿工具,带了几个给你尝鲜。我的谢谢都还没说完他就调头走了。

我在里面有一批好友,虽然都很艰难,都在苦苦挣扎,但大家还是尽可能的相互关照,除了在一起交换一点学习心得外,谁有了一点新鲜东西总是要设法让大家都能分享一下。

几个红红的杏子发出一阵诱人的清香,好几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已经忘记了它是什么味道,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手里的杏子,喉咙里好像伸出了手要把它往里面抓。我舀了一点水,把杏子放进去洗,洗的时候发现几个杏子的皮上都沾了点油漆。刚才朋友说是在做油漆,肯定是手上的油漆沾到杏子上来了。理智告诉我应该把皮削掉,可号子里面没有小刀,用嘴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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