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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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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却大起恐慌,将公事勾当完毕,约了几个同事,一起去看户房书办仲传武。

这件传武就是马呈祥所指的“不法吏”,六房书办无形中听他和张桂文两人的指使;是同州一带有名的“文武两判官”,武的比文的更凶更恶,是这一伙城狐社鼠中的真正的头脑,连张桂文都得向他问计。

“看样子,这姓汤的着实不好对付!倘或不给他一个下马威,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接着,张桂文把这天问案的经过,细说了一遍。

大家都觉得诧异——汤斌的清廉刻苦,名声已经传出去了,但是,清廉刻苦而无用,可以不必理他,他不喜欢吃肉爱咬菜根,是他自己的事,与旁人无关,“瞒上不瞒下”,照样捞钱。如今是这般精明,那就麻烦了。

“安大,”张桂文催问,“你怎么不说话?”

不断在喝闷酒的仲传武,抬眼看了看周围,慢吞吞地说道:“遇见克星了!这一阵大家各自小心。”

说出这等泄气的话来,在座的人无不失望,便有人问了一句:“小心到哪天为止?”

“小心到姓汤的滚蛋为止。”

“啊!”大家不约而同地精神一振;知道他还有话,都聚精会神地在等待下文。

“凡人必有一好,这一好,在我们看,就是‘把柄’。好钱最容易办,好色也是容易,好名亦有叫他舒服的办法。这姓汤的一样不好,难弄者在此。”仲传武喝了口酒说,“不过细细想去,他也有一好,好做事,这也是个把柄!我倒考考你们,这个把柄要怎么才捏得住?”

包括张桂文在内,大家面面相觑,瞠目以对。就在这静寂得令人难堪的当儿,有个带些稚气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累死他!”

回头一看是仲传武的小儿子小虎,才十四岁,却已语惊四座。

“孺子可教!”仲传武大为得意,“你们倒细想一想他的话看!”

何用细想?一点破就通体皆透了,于是纷纷夸奖小的,恭维老的:说他们虎父虎子,将来一定会光大门楣。

乱过一阵,归入正题,大家商量好了办法,决定拿“例”去困扰汤斌——满清入关已过十年,也曾颁过一部《大清律例集解》,但实际上用的还是“大明律”;而大明律是不够用的,大至杀人放火的重案,小至田地婚姻的纠葛,都用律外的例来处理,而例案多如牛毛,只有书办清楚。仲传武教大家把大小案子,尽量推给汤斌去裁决;任何案子,砖签要做得噜嗦糊涂,越复杂、越麻烦、越看不懂越好,要汤斌看见公事就头痛!

“姓汤的有什么了不起?”仲传武酒后大言,“教他输在我小儿子手里!”

到得第二天恰好是“卯期”——每期照例点检书办差役,时间在清晨卯时,所以称为“点卯”。

应点就称为“应卯”。这向来是虚应故事,而且往往不是长官亲点,但汤斌实事求是,这天卯正升堂,按簿查点;有不曾到的,堂谕初犯免议、再犯行杖、三犯开革。接下来便有一番告诫;大家是齐心好了要对付他的,所以任他言之谆谆,一个个听之藐藐。

这套例行公事完毕,接下来便是问案。早堂问完,汤斌对张桂文说道:“逃人一案,我今天就要结。你去问一下,张又飞回来了没有,何家的老大可曾到案?”

“不用问,已经到案。”

“那好。传齐了等午堂来问,一堂就结了。”

又说要结案!张桂文倒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与自己切身利害有关,便不能不打听一下。

“请大人的示,这案如何结法?”

“我通盘想过了。这一案可繁可简,我是照简单的结法,以免好人亦受讼累。”

“再请示大人,何谓简单的结法。”

“简单的结法嘛,就是实际已经结了,纸面上不结。”汤斌说道,“我也晓得有些人结案,纸面上结了,实际上未结;那样子于事无补而于考成有利,我要反其道行之,只要于事有益,我的考成可以不管。”

一听这话,张桂文暗暗高兴,心里在想,只要你不顾考成,随着自己的性子来,滚蛋就快了。

午堂提审,第一个是传证人何老大,看相貌是老实人,上得堂来抖个不住,问起来是在“打摆子”,这个病又叫“三日两头”,这天原是不该发病的空档,但因见了官害怕。寒热提前发作,连话都说不清楚。

“来!”汤斌喊道,“拿碗热汤给他喝!”

这一半是汤斌的恻隐之心,一半是他的作用,好教何老大心情轻松些,问案便可顺利。果然,等把一碗热汤喝了下去,何老大额上微微沁汗,神气就好多了。

“何老大,我问你几句话,就放你回去。你不必害怕!只要你不是与你兄弟串通一气,就没有你的事。”汤斌安慰了他一番,接着问道:“你可知道有人拿着刀来威吓你兄弟?”

“回禀大人,没有这回事。”何老大答道:“我兄弟素来不务正业,那天晚上跟我说,输了钱还不出赌帐,不能不躲一躲,跟我要了两吊钱,连夜走了,至今不曾回来。”

这一供,就见得钱乡约完全胡说;但汤斌却先放过此人,提莫武成上堂,第一句话就问:“你可知道逃人该受何刑罚?”

“回大人的话,是鞭背一百。”

“不错!你先受了这个刑再说。”

“大人,大人!”莫武成叫苦连天,“你莫打我!我这刑罚该回王府去受!”

“朝廷的法,行之于天下,哪里打都是一样!”

于是莫武成被拉到阶下,剥下上衣,背上吃了一百皮鞭;观审的老百姓,知道他诬陷好人,无不称快。

莫武成不止于吃这一百鞭子,还得发落;汤斌当时下判,等刑伤痊愈,押解赴京,接着是传邢大户上堂,预备当堂开释。

“你是冤枉的,我知道!”汤斌第一句话就这么说,“何小二诬害良民,自然有罪,不过我劝你不必再追究;不然案子不结,将来还有传你到案的时候,岂不又受讼累?”

听得这话,便是昭雪了不白之冤,邢大户感激磕头,连声说道:“但凭青天大人作主。”

“这样说,你是不愿追究了。好好回家跟家人团聚吧!”

“是!青天大人再生之恩,小人只有来生做牛做马报答。”

他的话还没有完,值堂的张桂文,踏上一步,轻声说道:“回大人话。是不是该让邢某交保候传?”

“不必!这就结案了。”

这是结的什么案?不明不白就把一个逃人的窝家,当堂开释,看他将来有得麻烦!张桂文在心中冷笑,格外用心,要看汤斌对案中另外几名人犯,如何发落?

“钱乡约,你总听见何老大的话了,饰词诬指,该当何罪?你自己说。”

钱乡约哪能说什么,只是磕头说:“大人开恩!”

“我问你,你可肯悔改?”

“小人再也不敢了。”

“只要你肯悔过,我就给你自新的机会,判你杖责一百,伽号三月,暂且寄下;倘或你不肯改过,将来两罪并发,先革你的差,再补今天的刑罚,最后再定别的罪。”

“是,是,小人一定改过。”钱乡约喜出望外,激起向善之心,“小人若再犯错,情愿死在大人笔下。”

听见这话,汤斌自然安慰,因而对何小二也网开一面,“你要想法子找到你兄弟,”他对何老大说,“叫他出来投案。本道治民,重感化不重刑罚,只要他能洗心革面,我一定饶他。倘或执迷不悟,一旦被捕,我就不能不依律例办理,叫他休得自误。”

这一桩可以叫人破家丧命的“逃人”大案,汤斌就如此作了了断,看案的老百姓,自然觉得这位青天大人,仁厚过人;但也有人批评汤斌根本不懂律例,是非不分,惩罚不明,太便宜了恶人。

“糊涂官结的糊涂案。”仲传武冷笑着对他的同事说,“我就在这一案上要他的好看!”

仲传武想了极恶毒的一计,但尚未来得及施展,汤斌已经得到马呈祥的密函指点,特地把所有的书办都召集起来,有所训诫。

“莫武成一案,似乎结得太容易;对何小二、钱乡约,我似乎显得姑息。你们可是这样的想法?”

“不敢!”仲传武答道:“大人饱读诗书,小人等岂敢妄测高深!”

“话不是这么说,”汤斌指着胸说,“一个人立身处世,全在方寸之间,要有主宰;凡事不肯用心,如何能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敷衍长官的面子,大家都唯唯称是。

“我以前说过,当官治民,我重教化,不重刑罚。”汤斌说到这里,突然一转,“我且问你们,你们知道不知道,莫武成一案,我为何不愿深究?钱乡约、何小二应得之罪甚重,我为何姑息?”

仲传武听这话有深意,而且问到这点,见得汤斌不是“湖涂官”;然则,有意宽纵,是不是放交情呢?俗语道得好,“行得春风有夏雨”,如果汤斌清廉其名,表里不符,不要钱只是“不要小的要大的,不要明的要暗的”,说这话的意思是,已行春风,思得夏雨,那事情就好办了。

于是件传武踏上两步,陪着笑说:“大人有话,尽管吩咐。”

看他那诡秘卑谄的神情,汤斌恍然大悟,此辈错会了意思;与今天召集他们来谈话的原意,恰好相反。这就太糟糕了!

因此,他把脸色沉了下来,“我的为人,你们自然不能深知,也无法深问,只向场本去打听好了。你们如果错看了我,便是自逢其祸!”汤斌停了一下又说:“莫武成一案,我不愿深究,是给你们一条自新之路。一深究,你们之中必定有人首级不保。不教而诛,我所不忍,亦非与人为善之道。从今天起,你们要好好想一想,流寇的惨无人道,都是你们所亲见的,老百姓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如今好不容易才有苏息的机会,你们本乡本土的人,还不能体恤乡里,而要作威作福,试问天良何在?“

这几句话,击中了人心深处!书办只是相沿已久的不良制度,有时逼得他们不能不舞文弄墨,无弊生弊,论起本心,毕竟有天良未泯的,想起自己亲友受流寇茶毒,大军骚扰,辗转沟壑,哀呼求死的惨状,不由得满脸惭愧地把头低了下去。

但是“恶性重大”的“文武两判官”,却是无动于衷,看到有些同事的神色,暗暗叫声“不好”,这样下去,尽为汤斌所用,“做事”就不方便了!这非得想办法阻止不可。

“最后我还有句话,”汤斌看着张桂文,意味深长地问:“莫武成的刑伤,不会变重,以致死在监中吧!”

这一点,张桂文和仲传武,都暗吃一惊,仲传武所说的,“就在这件案子上,要他的好看”,就是准备把莫武成整死了,报个刑伤毕命,这样汤斌就会担个极大的处分,重则革职,轻则降官,总而言之,潼关道是干不成了。

不想汤斌受了马呈祥的指点,已有防备。张桂文看这样子,此计不成,自己知趣为妙,于是担保不会有此情事,否则任凭治罪。

“好!”汤斌点点头,“我要说的话,就是这些。”

第二天汤斌请地方绅士吃饭。礼节周到隆重,特下全帖;但肴撰极其简陋,六菜一汤,倒有一半是素菜。

这班绅士对于汤斌的来历、性情以及居官之道,早已听得多了,敬仰如天人的固然不少,但也有持着将信将疑的态度的;同州知府马呈祥,算得是肯为地方做事的好官了,而比起汤斌来,似乎还差得远;他们不大相信,天底下会有如汤斌那样子的地方官!

因此,接到他的请柬,有些人不免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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