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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官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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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准慕天颜的奏请。

而结果陆陇其毕竟还是让慕天颜攻走了。那是由于一个极小的过失,甚至不是过失,是慕天颜的欲加之罪。

事起于一件命案。有个姓徐的商人,在收取了帐款回家的途中被杀,凶手不知是谁?等地保进城禀报,陆陇其立即带了刑房书办和件作,下乡相验。

照例的,苦主一定会在现场送状,哭诉缉凶,为死者伸冤。但凶手虽逃得不知去向,也不知姓甚名谁,而徐家的长子在状子上,却指得明明白白,是他家的一个仇人下的毒手。陆陇其准了状子,回到衙门,立刻就发火签,把苦主所指控的凶手,一个姓张的屠夫抓了来。

张屠夫素行不端,一脸的横肉,看样子倒真像个能干出那种谋财害命的勾当的恶人。然而上得堂去,极口呼冤;陆陇其听讼,一向冷静,总要让被告尽量申诉,除非有种种证据,断定犯人是在狡赖,不用刑罚。所以这时虽觉得张屠夫相貌凶恶,却不敢存着丝毫成见,只在口供上盘驳。

“你跟姓徐的,是如何结的仇?”陆陇其问道,“人家状子上,说得明明白白,你曾经‘一再扬言,非杀徐某人不可’,可有这话?”

“那是小人喝了酒胡说,作不得准。”张屠夫供道,“小人跟姓徐的结仇,原是为了祖坟的风水;也不是一两天的事了,打从小人上一辈子就结了冤家的。”

“俗语道得好,‘酒后露真情’;如果不是你心里一直在想着杀姓徐的,喝醉了酒,就不会说那种话!”

“青天大老爷明鉴,想归想,做归做。譬如说,有那讨饭的,走过小人的肉案子,每每望着架子上的猪肉流口水,也许他心里在打算着偷一块走,莫非小人就赖他是贼?”

“咄!”值堂的皂隶,厉声呵斥。“你怎么顶撞大老爷?”

张屠夫的话很厉害,若是别个县官,一定痛斥他“奸刁利口”,说不定就先打一顿板子,然而陆陇其却并不生气,不但不生气,还觉得他的话说得极有道理—一这个道理,陆陇其最明白,他是口不离“程、朱”,躬自实践,言行必符的人,“程、朱”的心性之学,修养所重,就在心不起恶念。所谓“不欺暗室”,不是说暗室中虽无人得见,而仍能把握得住,不做坏事;是说心无作恶的念头,虽在暗室,亦与明处无异。能有这样的功夫,就是圣贤!如何能期望于凡俗世人;自己不也常有鄙吝之念?只是能够自制自省而已。

于是他摇摇手阻止皂隶,同时平静地对张屠夫说道:“你倒也说得坦白,我此刻也不必问你心里的事。只是光亮这句话,洗刷不了你的嫌疑。莫待我用刑,你自己说实话吧!”

“小人句句是实。”张屠夫停了一下,突然提高声音说道,“姓徐的死在前天夜里,小人因为这三天祈雨禁屠,不杀猪,前天晚上睡在别处,是有……”声音越说越低,最后竟无缘无故停了下来。

陆陇其诧异,“你前天晚上睡在哪里?”他问:“是有证人?”

“是!有证人。不过——”

“不要吞吞吐吐!”陆陇其拍一下惊堂本:“说!”

“小人是睡在姘头家。”张屠夫吞吞吐吐,“小人的姘头就是证人,只是——”他突然磕个头:“求青天大老爷不要问下去了。”

陆陇其暗暗点头,这个张屠夫还有点良心。他的姘头必是良家妇女,不忍占了人家的身子,还叫她来出乖露丑,所以不肯露来历。牧民之官,化俗成美,第一要养人的廉耻;他不肯说,自己也不必追问。不过试还是要试他一试。

“张屠夫!”他用警告的声音说:“你举不出证人,可就脱不得关系。这是人命重案,利害关系,你自己要想一想。”

张屠夫为难了,一双布满红丝的眼睛,不断眨动;好久,好久,皂隶都已等得不耐烦,喝道:“大老爷问你话,你怎么不说?”

此一刻是他“天人交战”之际,陆陇其要等他自己求得个结果,便对皂隶说道:“莫催他!让他自己回答。”

“大老爷!”张屠夫有些激动地答道:“小人领罪就是了!”

在做县官的,这是求之不得的一件事,当堂录案画供,案子就可定谳。但是,陆陇其已可断定,张屠夫绝不是凶手,一录了供,变成铁案如山,如何使得?因而吩咐:“且先押了下去,收监!”

一喳!“值堂的皂隶,齐声应诺。

管提牢的皂隶,却有话问,抢步出来,屈一膝跪在公案旁边,“请大老爷奇*书*电&子^书示下,”他说,“张屠夫是不是收下天字号监?”

这问得有理。张屠夫自愿领罪,便是犯下命案的重囚,照规矩应下监禁死刑犯人的天字号监。但是,那一来就是脚镣手铐,日夜不松“戒具”;而且天字号的犯人,亡命之徒居多,张屠夫一关了进去,必受“牢头”欺侮。无辜让他受罪,于心不忍。

想了想,这样裁决:“此案疑窦尚多,还要提审。张屠夫单独监禁。”

单独监禁的用意是:陆陇其要教刑房书办到狱中去探询真情,刑房书办一共三名,比较善良的是一个姓李的;陆陇其退堂以后,立刻把李书办找到签押处,研究案情。

“你看,这张屠夫像不像凶手?”

“很难说!”李书办答道:“看样于不像。”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

“是从验尸看出来的。”李书办有条不紊地说,“第一、死者共有十七处刀伤,前脑后背都有,致命一刀在左下乳。如果张屠夫是凶手,伤处不会这么多。记得五年前有件命案,凶手是屠夫;被杀的,只有两处伤,咽喉要害上一刀,右腕一刀——这一刀是放血,完全是杀猪手法。”

陆陇其深深点头,“第二呢?”他问。

“第二是凶器。屠夫多用牛耳尖刀,伤口里窄外宽;现在这姓徐的伤口,里外一样,大概一寸二三分宽,凶器是两面开锋的匕首。”

“这么说,我的看法不错了。”陆陇其欣然地,“我不曾冤枉了他”

然而李书办却是忧形于色,“大老爷!”他说,“这缉凶的事很麻烦。既然有人承认,大可定案。”

“诬良为盗,断乎不可!”陆陇其说;语气平静,但显得极其坚决。

李书办也料到自己的话,说了也是白说;这位县大老爷的脾气,是他从未见过的,不必再争。争也无用,只谈难题好了。

“照现在的样子看,是要另行缉凶了。”

“当然!”陆陇其说:“你立刻传知捕快,今天就要动手。我也不立限期。要他们实心查缉,莫待我说出追比的话来!”

捕快缉盗,亦有追比的办法,五日一比,要打屁股;倘若是关系重大,譬如过往的达官,本地的巨室被盗,是非破不可的案子而破不了,那就要连累家族,或者老父,或者爱子,为县官暂时拘禁,直待破案,方始释放。于是情急无奈,便有种种交代公事的黑幕发生,或者张冠李戴,把这一案的犯人,移到另一案顶名认罪;或者抓来无辜的百姓,有意诬赖,逼打成招。县官明知其事;为了自己的考成,也就马马虎虎了结;还有些则以手法高明,连县官都被瞒过了的,但在陆陇其面前,那是妄想!

曾有这样一件事,有个姓余的百姓,欠下两年钱粮,自己答应分期完纳,但一而再,再而三,说了话不算数;陆陇其也曾派人去查过,这姓余的因为连年不幸,尊亲相继亡故,殡葬花费,闹了很大的亏空;最后又遭回禄,弄成家破人亡的局面。同时也没有什么比较优裕的亲戚,可予以援手。论境况确是很困难,只是讲法要公平,不责罚此人,无以对依限完纳的百姓;陆陇其无可奈何,下令行杖。

“大老爷!”姓余的再一次哀恳,“无论如何再宽我十天的期限,我一定凑足了钱来交代清楚。”

“到时候不交呢?”

“我不敢欺骗青天大老爷,只求大老爷宽限,到时候一定交。我已经想到法子,却要几天工夫去办。”

看他神情诚恳。陆陇其准了他的请求;姓余的也言而有信,到了限期,把两年通欠,如数完清。换了别的县官,有此圆满结果,当然高兴;再能抽出片刻工夫,把姓余的传上堂来,说几句嘉许的温语,就算是能体恤民艰的好官。但陆陇其却不是如此。

“你一定在作贼!”他很生气地拍着桌子,“几次比期,你分文没有;我晓得你穷,也没有亲友可以帮忙。我问你,不是作贼去偷,哪里来的钱?”

听这一问,姓余的神色惨淡地答道:“青天大老爷在我们嘉定做县官,哪个敢窃盗?这钱绝不是偷来的!”

“那么,莫非天上掉下来的?”

姓余的低头不答,却有眼泪掉落在地,这明明是有隐情!陆陇其心想,不逼他一逼,不会吐实。

“哼!”他冷笑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如果你的钱,来路清白,为什么说不出口?”

姓余的倏然变色,悲痛相激,忍不住痛哭失声,“大老爷,我实说了吧!”他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是卖女儿的钱!”

这一下害得陆陇其也是颜色大变,放缓了声音说:“你女儿多大,卖给哪家?细细说给我听。”

姓余的无法从容陈述,哽咽着说了个大概,他有个十六岁的女儿,尚未许亲;为了钱粮征收不足,便要连累“大老爷”的“考成”,于“前程”有碍,因此,将女儿卖给了邻家的儿子。卖得的钱,也不过刚刚够完速欠,因为邻家的境况也不好。

完速欠不是为了免于受责,而是不忍连累县官的“考成”;陆陇其心里越发难过,也就越发不能不问个清楚。

“你那女儿卖与邻家,是作偏房,还是算正室?”

“也不是偏房,也不是正室。他家把钱都凑了给我来完粮,办不起喜事,我也一点都没有陪嫁。就在今夜,悄悄把我女儿从后门送了过去‘圆房’,就算成了亲。”姓余的说到这里,大概是觉得太委屈了女儿,抽抽噎噎地哭得好不伤心。

“你莫难过!”陆陇其说,“等我先找了你邻家来再说。你也带了你女儿来,我自有道理。”

于是陆陇其派人找了男女两造到县衙门,在后堂接见:邻家姓陈,父子两个,问了老陈,确实是买了一个儿媳妇;他那儿子学的虽是木匠,品貌不算粗蠢,也略略识得文字,只是配余家的女儿,无论如何是女家委屈。

老余的女儿名叫寿姑,中人之姿而气度极好,不带丝毫小家子气;陆陇其跟他太太商量,要把寿姑认作义女。陆夫人极其贤惠,而且也爱寿姑的端庄和孝顺,欣然许诺,把她陪嫁的一枝玉钗和一副宝石耳环,赠予义女,作为陪嫁。陆陇其又传鼓吹把寿姑送到陈家合党。一时传为美谈。

不过一个老百姓,完粮的钱的来路,陆陇其心有所疑,都要寻根问底,探明究竟,何况是诬良为盗?所以捕快们都死心塌地,绝不去动那些歪脑筋,打算着想蒙混了事。但是缉凶也不容易,一元见证,二无线索,唯有下水磨工夫,到茶坊酒肆、书场澡堂去慢慢查访。

“回禀大老爷,”李书办有个要求,“捕快们有个计较,要假做真凶已获,就是那个杀猪屠夫;这是个障眼法,真凶以为有人替罪,可以安然无事,人就大意了,捕快才有机会把他找出来。”

“可以!”陆陇其说:“这一案尚未申详上去,不必报盗杀——本来也还不知道,是不是盗杀?或者另有仇家,或者有人一时见财起意。都未可知。”

李书办打点文书,报的是“是仇是盗,尚在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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