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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动机患者-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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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村子,狗叫成一片。全村只剩一个灯,从村边一栋破旧土屋的缝隙里透出闪烁不定的光。
  “永动机患者!”高略洛夫来了精神头,低声欢呼。
  是他。当我们推开门,一眼就看见小油灯下他那张惊奇的脸。
  上次见他已经过了两个多月,早把他忘得精光。可此时他那一瘸一拐赶车离去的背影不由又重新浮现到眼前。这回是不是该我们一瘸一拐地滚蛋了呢?我觉得一报还一报的古老规律真是无处不在。
  然而他一认出我们,却是又差点摔个跟头,冲上来手忙脚乱地给我们搬坐的,还用手掌使劲擦灰,好象我们穿的不是水淋淋的脏衣服而是夜礼服。这使我打消了担心,却更加不好意思。为了有所表示,当他递过一条不辨颜色的毛巾让我们擦脸时,别人都不肯用,只有我一咬牙屏住呼吸把那毛巾捂在脸上。我有心让那油腻和馊味在脸上多呆一会儿,却一下又让他给拽回去了,另一手递上来一条小花毛巾,干净得煞是可爱。
  “……换一条,换一条……”他口齿不清,比我更尴尬。
  小花毛巾上有一股好闻的味儿。我用完了,那几个小子也恬不知耻地抢着用。
  “妞儿的毛巾!”高略洛夫偷偷告诉我。“你捂脸那当,一小妞儿从里面出来,往永动机患者手里这么一塞,一扭头又进去了。”他神秘地指指厨房,那里有柴禾爆裂的燃烧声。永动机患者让我们脱掉湿衣服。他说他女儿已经生好了火。
  当他去厨房为我们烤衣服的时候,我在油灯下翻了翻他刚才正在读的书。那是一本儿讲机械原理的小册子,缺头少尾,还是繁体字,却被划满了笔道。
  雨还在下。屋里好几处滴滴哒哒地漏,一派多年失修的模样。两个里屋都没门,象黑洞。除了农具,屋里几乎什么摆设都没有。唯一一张桌子,一碰就摇晃。
  永动机患者端进一大盆热气腾腾的面条。
  “没来得及做菜,你们别嫌乎……”他一个劲道歉。
  我们都觉得意外。肚子却不客气地咕噜起来。
  我说:“我们别嫌乎?是你别嫌乎,我们也太嫌乎人了,把你嫌乎得够戗……”
  这时那姑娘从厨房里出来了。他们刚才都已经见过,我可是第一面,所以我光顾斜眼瞅姑娘了,到底是谁嫌乎谁的问题也没最终说清楚。
  姑娘十七八岁,瘦瘦的,个不高,可那小脸儿长得着实有点动人哩。她腼腆地垂着眼睛,把一碟咸菜和一小碗通红的辣椒摆上桌。永动机患者竟然有这么个女儿,哈,真令人惊讶!我开始为自己身上只穿一条短裤感到不自在,被永动机患者拉着入座时也不自觉地坐得端正起来。
  她站在油灯照射不到的阴影里。照农村的规矩,她要伺候我们吃饭。只有作为一家之主的永动机患者可以和我们坐在一起。
  四个大小伙子吃面条,免不了一片稀里呼噜。刚吃几口,墙角突然响起一个似乎只有半口气的嘶哑声音:“我要吃!”
  那声音活象动画片里的老巫婆,把我们着实吓了一大跳。墙角的竹床挂着蚊帐,刚才里面一点声息都没有,我们还以为里面没有人呢。
  姑娘赶紧把身子摆进蚊帐。
  “奶奶,是给客人的!”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又气恼又心疼。
  “我饿!你们给我吃糊糊,自己吃面!……”
  我们都停住口,非常不自在。高略洛夫嘴里的半根面条象吊死鬼的舌头一样当啷在外头。
  我拿起一个空碗盛面条。
  “别……”永动机患者连忙伸手阻拦。“老太太老糊涂了,别听她的。”
  我闪身绕过他,走到床边。
  昏暗的油灯照亮了姑娘为难的面容,我把面递给她。她犹豫片刻,然后迅速瞥我一眼,低头接在手里。这一瞥是我第一次接触她的眼睛,竟使我的心颤了一下。她的眼睛那么明亮,象是青山里的泉。
  说实在的,我的品质八成不太好,我不属于世人称道的那种正经人。虽然我已经有“对象”了,可见到美丽的姑娘还是会动心。这个姑娘有一种我不熟悉的魅力。她和我认识的那些城里女孩不一样。
  整个吃饭时间,我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永动机患者聊着。他转弯抹角地总想谈机械问题,我却只想着那个姑娘。我把座位挪到正对着她的方向。阴影里,她的轮廓模模糊糊,但我能感觉到她不时瞥来的目光。我追踪着那闪电般的一瞥,每当我和她目光相遇,她就全身一动,眼睛一下躲开。一种古老诗歌的意境在我心头升起,蔓延开来。
  我在黑暗中醒来。隔壁传来一个捂在被里的呻吟声。仔细听,是个中年妇女。
  天知道这一家有多少人。我翻了个身,把高略洛夫使劲往一边推推,又闭上眼。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了。那呻吟虽然捂着憋着,半天才出一声,倒是莫不如更连续更响亮点还好些,至少不让人“期待”。我觉得气闷。头顶的蚊帐不知补了多少块,别说蚊子,连空气都难得进来。床倒是不小,能睡下永动机患者的一群孩子,可换上我们四条汉子,就挤得始终够意思了。努力了半天睡不着。身下的破凉席越发硌,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猪食味也越加难闻。累劲儿刚过去点,娇气就都回来了。
  我钻出蚊帐,在黑暗中摸着走到外屋。地当中有一块暗红的火。使劲睁了睁眼,认出是个炭盆,上面烧着药罐。
  炭火模模糊糊照亮了坐在旁边的人,那是她。
  她两手抱膝,无声地坐着。看到我出来,依然无声,默默看我。
  我停了一下,嘴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走到外面,我有些后悔,总该说点什么吧?可是说什么呢?屋里的各个角落加一块少说也得有一打人,难道说句客套话?
  雨后的月亮格外亮。银河横空。凉风一扫一个多月来的酷热,让人舒适极了。
  千万只青蛙欢快地呐喊。山的边缘勾着淡淡的银光。我抱着双臂站在月光水影的田间,品味着盘桓在心头美的享受和诗的灵感。想着普希金,想着古代海洋的波涛,想着夜晚木屋情人偎依的身体。
  这时,一个轻轻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我转过身。
  她。她象一个精灵,在月下轻轻走来,在离我几米处站下。
  我们相视着,默默地相视。
  那时刻我心里流出了醉人的颤音,在周身上下激荡地波动。我读过那么多青年贵族和乡村少女田园诗般的浪漫故事。是不是呢,这故事终于也叫我遇上了?
  “干什么?”我惊讶从嘴里出来的竟是这么一句话,而且是这么一个沙哑冷漠的声音。一时我恨透了自己,那些曾在幻想中预习过多少次的话语和音调哪去了呢?
  她突然一下哭出来。
  “救救我爸爸吧!”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些见鬼的小说将是最后一次破产了。
  她收住哭,仰头望我。
  “救救我爸爸吧,只有你们这些有学问的人能说动他。”她急速地说起来,好象一停顿就会失去勇气。“他又要去北京!还说再没人理他,他就要往天安门上贴大字报。去年冬天他就是被押回来的,村里批了他好几次。这回要是再贴什么大字报,他们肯定饶不了他!一年挣那几个钱都被他花在路上,妈没钱治病,也就活不长了……”
  她又哭了。
  “……求求你,让他别再搞那个永动机了。别再管什么机,好好过日子吧。
  你跟他好好说说。他能信你的。救救他吧,救救我们全家吧!“
  她停下了,因激动微微喘气。她看着我的眼睛,哀求地等待我回答。
  可是我做了什么呢?
  她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然而心思却一点没放在那些话上。我不愿意从浪漫的诗境回到平凡人间,不甘心放过一次“艳遇”。她的话象是无意义的声音从我耳旁掠过,我只是盯着月光下她那泪光闪闪的皎美面容,想象着褴缕衣衫下那个美好的身躯。
  现在,她等着我。可我寂然无声。沉默,沉默。我象饮进了魔欲的烈酒,欲火中烧。那酒在我脑子里发作。逐渐,这世界一切都不存在,月亮、山峰,蛙鸣,一切都消失不见,只有她,只有她的面容,只有她的身体。
  我梦游般地走近她,伸手放在她肩上。她没动。猛然,我把她拉进怀里。那头发上草地和泥土的清香一瞬间冲进我的胸膛。
  倘若她依从,我会觉得最自然。在这未被文明污染的天地中,在这月光下,还有什么比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更真实?倘若她反抗,也许会更加激发我的情欲,使我抛弃理智,更疯狂地占有她。
  然而她没有,她都没有。她身子象木头一样。她哭了,痛不欲生地哭。哭声里含着羞愧、愤怒,无限的悲痛和悔恨。
  哭声使我清醒,一下所有那些浪漫、诗意和情欲都不知哪去了,留下的只是一种犯罪的感觉。我木然地松开手。
  她抹着眼泪回身走了,压抑着哭声,抽动瘦小的肩膀,走了。
  “知道永动机患者昨天在哪睡的吗?”高略洛夫用报告新闻的口气讲。“我撒尿走错了地方,迷迷糊糊一头钻进草棚子,他正睡在烂草堆上,差点尿着他脑袋。嘻嘻。”
  我原以为不会再睡着,没想到还是迷糊过去了。睁眼太阳已升得老高。午饭前能赶回基地就算快的。匆匆爬起来。永动机患者拿来烤干了的衣服,又端来了洗脸水。
  早饭已经摆在桌上:大米稀饭、烙油饼、炒鸡蛋。在这贫穷的山区,算得上最高规格的招待了。
  当她端着碗筷出现时,我象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贼一样不安。她不看我,没有谴责的表示,也没有不满的神色,从始至终垂着眼睛,然而她盛饭的顺序,昨天是第一个给我,今天是最后一个给我,而且没有守候在一边,盛完饭就不见了。
  我们默默无语地吃完早饭。角落里那些孩子们眼巴巴的目光使人如芒在背。
  永动机患者陪我们吃,不时用严厉的眼色对孩子们进行警告。
  我们集中了所有的钱,由我交给永动机患者。
  “给你添了许多麻烦,十分感谢。”
  可永动机患者坚决不收。我们推来推去,相持不下。最后我把钱摔在桌上。
  “再不收我们可就生气了!”
  他沉默了一下。
  “我一定不收钱。我想求你一件更麻烦的事……”
  那几个小子会心地微笑起来。
  “你说吧。”虽然我立刻猜得出他要说的是什么,可我笑不出。
  “能不能……能不能帮……帮我看看我那个……图?”他提心吊胆地看我。
  “好吧!”此时我已下定决心,不管永动机如何荒谬,为了他和她,我要帮助他们。“图也给你看,钱你也得收。过两天你去找我吧。”
  当我们出门,她正在厨房给家人做早饭,按照农村的礼仪也出门送客,跟在她爸身后,仍然是垂着眼睛,默默不语。
  “留步吧。”我对永动机患者说,眼睛却看着她。“我一定尽我的全部力量帮助你,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
  她睫毛闪动了一下,还是没抬眼睛。
  “哪里,哪里,哪敢说任务!”永动机患者连连客气,受宠若惊。
  真热。热得喘不过气。火辣辣的太阳燃烧着窗外的山野。虽然制图室里只我一个人,却把八个电扇全开得呼呼直响。
  远处军营午休结束的号声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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