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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趣图-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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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抬头,阿鸾也能感受到从掌柜那里吹来的阵阵寒风——清晓是养霞斋的大主顾,两淮盐政卢照之大人的次子,掌柜的不看僧面看佛面,没法当面让他下不来台,但自己是店里唯一的小伙计,又是掌柜的远房堂侄,看来一顿排头是逃不掉了。
见阿鸾不回答,清晓变本加厉上来扯他衣袖:“走啦走啦,年年都是七大花魁角逐香川城最上花魁称号,但唯有这次个个绝色,不过要说到谁胜算最大,那当然我捧的虎妃啦!你看我都不去给她撑场面,特地过来邀你!”
“卢二爷……”掌柜的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清了清嗓子尴尬地说道,“阿鸾是敝店的伙计,这里还有好多事情要他……”
“什么啊!”清晓直起剽悍的腰杆回过头去,“哪里来好多事情,明明就没有生意嘛!”
这句话让掌柜全部的克制力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阿鸾!识人做事带着眼,没瞧见唾壶上的灰都三寸厚了吗?你娘打发你来跟着我讨生活,好茶好饭好月钱,不是让你学纨绔子弟吃喝玩乐的!”巷角的井床边,清晓一边举着油纸伞给阿鸾遮雨,一边拿腔拿调的模仿掌柜的语气,“骂得真难听,明明就是在讽刺我嘛!”
“托你的福,今天的工作量又增加了,刷完这堆唾壶之后,我还得去踯躅桥那里收陈年烂账。”阿鸾打着井水有气没力的抱怨开了,“入梅以后雨就下个没完,都乞巧节了还滴滴答答。生意一直不好,掌柜的成天毛煞煞的,你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毛煞煞的气不顺,干吗不去看花魁斗巧散散心?”清晓愤愤不平的抗议道,“美女都引不起他的兴趣,满心里就知道‘孔方兄’,也算是个男人?”
你这样就算是男人了?阿鸾再也不想跟这个“人格扭曲”的家伙多费唇舌,毫不留情地撒出杀手锏:“我根本不想看什么花魁斗巧,只想见‘莲华姬’!”
一听“莲华姬”三个字,对方的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三分——某次偶然的机会,阿鸾看见清晓绘的“莲华姬”肖像小影,竟对画中人一见倾心,后来甚至还在万分危急的情况下,亲睹过她蒙着轻纱的清姿,从此就更是念念不忘。清晓满口答应带他去见莲华姬本人,到现在却还是光说不练。
“我总会带你去见她的,只是时机还未到嘛。”清晓明显嗫嚅起来,“况且对方是好人家的女儿,让她抛头露面的确很唐突。这件事是我欠考虑……”
“不必再解释了!总之就是你失信于我。”阿鸾乘胜追击。
“啊……真是无地自容啊!”清晓从怀中掏出一把竹青折扇遮住脸孔,但是那懒洋洋的语调中却完全听不出羞愧的意思。
阿鸾很清楚,必须给这个厚脸皮的家伙“一击致命”,否则他还会纠缠不休的。少年故意很大声地丢下水盂和刷子:“这种小事还要说谎,足见你是个不足取信的人。要看美女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别和我扯上任何关系,反正碰着你就没什么好事……”
话音被急促收拢折扇的声响切断了。清晓猛地转过头,直勾勾地逼视向阿鸾的眼睛,他极富异国情调的鲜明五官瞬间散发出烈焰般的气息。少年顿时被瞪出一身冷汗。胸口突然间灼热起来,交叠的衣襟下隐隐散发出微弱的金茶色光芒……
同样的光芒在清晓所佩的饰刀上缭绕着——那是通天犀角做成的一对坠饰,其中任何一枚都拥有辟退魑魅魍魉的力量。这有灵性的秘宝本来就属于他:清晓生在七月半,出世时辰又格外险恶,因此一生下来便被横行的魔瘴妖鬼缠住。是夜,侍人们曾听见自黑暗的产房里传来夫人厉声呵斥,从看不见的访客手中夺下婴儿的声音。清晓的生命到底是保住了,然而彼岸使者从不能空手而归,作为代替品,夫人香消玉殒。
从此卢照之便将清晓看作发妻的遗爱而宠溺异常,说是怕难养活,十五岁上了还让他留着童子的全发,读书明理等等“伤神”的事情一概不用学,由着他任性而行。为防止鬼物有机可乘,照之更是遍访天下寻来一对辟邪奇珍通天犀角做清晓的护身符。机缘巧合之下清晓遇见了阿鸾,执意以其中之一相赠。没想到此后这对宝物简直就像通了人性,竟会随着主人情绪起伏而散发出微热薄光。
感受到犀角的变化,阿鸾这才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不由得按住领口坠子的位置低下了头。
“从今以后答应阿鸾的我一定说到做到——我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再让阿鸾遭遇不好的事情!”清晓郑重地说着,将雨伞塞到对方手中,阿鸾反射性地握住竹柄,却听见悠然的笑声,“我说嘛,原来你在介意这个啊!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那晚上一起去看花魁斗巧吧!你要去踯躅桥收账对不对?我就在那儿等着,说定了哦!”
也不等阿鸾应允,清晓扬起扇子象征性的遮挡雨水,用清朗醇厚的嗓音哼起了相当应景的《鹊桥仙》调子,转身迤逦走入雨帘中。
“这家伙眼里到底有没有别人啊……”捏紧伞柄眺望着那渐渐消失在树丛后的高大背影,阿鸾忍不住低声嘟哝着,连徽州乡音都跑出来了。清晓一走,巷道里便阒无人声,只留下滂沱如注的大雨打在伞上的轰鸣。天光暗淡,周遭的景物如同沉浸在淡墨中一般,唯有草木藤萝阴郁地疯长着,几乎要把人的视线都遮没了。交加绿意不知不觉连成一片,将薄薄的青影映在阿鸾清澄的眼瞳中……
“走了走了,可怕的东西终于分开了,可以出来透口气了!”
“还是青眼睛比较好,我不喜欢鬼小孩。”
“青眼睛真可怜,踯躅桥那边根本就是收不上来的死账!”
“还不是那个鬼小孩害的,老掌柜分明是黄瓜抱不过来抱瓠子。”
身后井床边突然传来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自顾自地给阿鸾、清晓取了外号,还毫不隐讳的议论起他们的事情。是谁这么多嘴啊!阿鸾顿时心头火起,瞪起眼猛地转回头去。一瞬间,他眸子里的绿意凝固为清晰的青色炎光。
——只见几条蛞蝓似的东西正从阴沟盖的铜钱眼里挤出肥壮的身体,这些粘糊糊的家伙个头足有水蛇那么大,没有眼睛和触角,却生着青蛙一样的粉红色长舌。它们彼此挨挨擦擦,一边旁若无人的唠叨碎嘴,一边很起劲的舔着唾壶……
看见了……讨厌的东西!阿鸾一下子遮住自己的眼睛——这正是清晓执意将犀角相赠的原因。阿鸾天生青瞳,不仅视黑夜如白昼,更能看见潜伏在幽暗中、角落里的彼岸异类,不知怎么的居然还相当受它们的欢迎。
“虽然‘青眼睛’人品不怎么样,那双眼睛真俊俏啊,干吗遮住了不给我们看?”
“如果不是带着那么可怕的东西,我早就过去他那边了!”
这露骨的“好意”让阿鸾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反射性地后退一步,露出嫌恶的表情:“真是够了!这群‘长舌妇’!”
“长舌妇”这种栖息在阴暗潮湿环境中的低级妖怪,平日以污垢为食,最喜欢偷听人家壁脚再拿出来饶舌。连天阴雨霉菌蚊虫横生,连它们也公然跑出来了。
“青眼睛一定会去见鬼小孩的!虽然摆出冷淡的样子,但是他其实很想去看花魁呢!”
“就是啊,一点也不坦率!不过越是这样鬼小孩就越想捉弄他!”
“你们这些家伙!”被下品妖怪劈头一句话说中了心事,阿鸾的脸顿时红成一片,他再也顾不得长舌妇们恶心的形状,挥着刷子直冲过去。迫于犀角的力量,这些低级精魅顿时作鸟兽散,临走还不忘慌里慌张地嚷着:“给我小心着点!”“多管闲事惹麻烦,好心没好报……”
这样忙乱了一上午,中饭后骤雨稍歇,天际现出一抹水色的微明,阿鸾趁这当儿赶紧携了账本雨伞出门讨债。狭窄的街巷早已积水,还到处扔了鸡毛杂碎——据说七月七这天家家都要杀一只鸡,因为牛郎织女此夕渡鹊桥相逢,若没有公鸡报晓的话,夜晚便不会过去,他们就能永远不再分离。于是阿鸾也不好抱怨,只得尽量捡爽净的地方走。
一路上,普通人家浅近的板垣竹篱中,已能看见性急少女设起的乞巧香案;想来门户谨严的深宅大院里调度更是精巧别致吧。三五成群的庶民游女挎了装满瓜果彩线的竹篮,小心翼翼的不让积水污了崭新的裙角,呼朋引伴,摇摇曳曳的走着;三三两两的文人士子命书童挑着担子,担头插了海棠翠菊各色秋花,盛好笔墨纸砚、清玩供品,彼此谈笑着向魁星阁方向踱去——七夕这天读书人与妇人风俗不同,女子向织女乞巧,他们则庆贺魁星生日,祈求来年得个好功名。
阿鸾边走边看,七弯八绕的转过巷角,一带帆樯密布的水域豁然展现在眼前——香川城内水网密布,好几条河川汇入一片半月形的小湖,湖口两道长堤由一座平桥水关相连。关外便是运河,入夜放下桥面设起栅栏,便能阻绝船只进入内城。此刻桥面已被钢索吊起,来往的商船络绎不绝,却纷纷绕开一片由七条小船拉着彩绳辟出的水道,小船上悬挂着装饰华丽的七色绣幡,用饶有风致的手法分别写着“蛟娘”、“山鸠”、“虎妃”、“鹤形”、“初莺”、“稚驹”、“瑞鹿”等字样。
分明是七大花魁的名字嘛,原来此地正是斗巧的出发点龙尾关。阿鸾这才发现自己竟来到了和目的地相反的方向,连忙沿着堤岸往回跑。转到某座大宅的后院墙,一阵稚嫩而悲切的抽泣声突然缠住了他的脚步。
掩映在垂杨蔓草之间,生满苍苔的白石水码头平缓地探进草色的河水里,身穿破旧黑布衣的垂髫童子正坐在那里,一手抱着膝盖,一手不停地抹着眼泪,却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河沿一簇细长的灯芯草丛。
阿鸾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草根附近,荇藻正缠着什么在水际载沉载浮。那东西约有半个巴掌大小,有头有脚,乍一看就像粗糙的人偶娃娃似的。不过少年认得清楚,这是摆满大街小巷茶食铺子的七夕时令面点——巧果人酥。
“别哭啦,捞上来也不能吃了啊!”阿鸾整了整背上的包袱,扬声招呼着。
听到呼唤,黑衣童子明显地怔了怔,随即缓缓回过头来。他生得眉清目秀,愁容不展的样子显得分外可怜,只是微微上挑的眼角多少有些慧黠的神色。一见阿鸾,他便抽噎着,断断续续地说开了:“怎么办……这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啊。空着手回去主人会骂我的……”
见小童用粗糙的衣袖抹着泪水,眼角都揉红了。阿鸾不由得暗骂那个刻薄主人——巧果又不是燕窝鱼翅,弄丢了居然还骂人!少年生在山村,从小家境也不宽裕,若不是囊中羞涩,他早就掏出铜板给那孩子去买新的了。
“你等着我帮你捞,不过捞上来说不定也烂啦!”阿鸾卷起袖管走下台阶,黑衣童子见他要帮忙,立刻让到一边:“手脚轻点,捏碎了可就糟糕了!”
——现在的小孩子啊,谢谢不说一声,倒心安理得地指手画脚起来了。阿鸾不由得苦笑着,朝灯芯草丛探出身去。指尖轻而易举地碰到了巧果泡软的表面,可是蔓藻却执拗的缠住那小小的人形,稍稍用力就会勒坏,一时还真不容易拿上来。
阿鸾不得已只好弯下腰双手一齐上阵,就在他小心翼翼的拉开一条水草的刹那,这柔韧的枝蔓突然啪的一声反弹出水面,粘腻的触感霎时吸附住手背的皮肤。他正要掸开,不可思议的拉力却在此刻骤然传来,那滑溜脆弱的植物竟像蛇一般环绕上手腕,直拽得阿鸾一个趔趄猛地栽向昏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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