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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河-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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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长紧锁双眉望着这些伤残人员和那些还像大孩子一样的红卫兵,心情极其沉重,深感自己责任重大,必须立即向中央汇报,武斗必须立即停止。这些单纯的学生娃娃,是民族的希望,国家的未来,他们本应该在学校好好的读书,学习本领,可现在……。想到这些,这位经过南征北战钢铁般的军人动了感情。

第一批人顺利地撤退了。留在山上的李晓冬和谢红卫等正准备接着撤出,情况却发生了突变。刚才阵地上短暂的平静,正是激战的预兆。联合指挥部决心在天黑前结束战斗,于是,经过重新组织调整的炮火,向山头阵地进行了猛烈地轰击。最后,山头上只有李晓冬和谢红卫还活着。李晓冬的头部和胸口都负了重伤,鲜血如注,右小腿也被炸起的石块砸断了。谢红卫用最后一点绷带给李晓冬包扎,希望能止住流血。小李的脸上苍白痛苦,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他勉强举起右手摆了一下,示意小谢不要再包扎了,包扎已经不能挽救他的生命。李晓冬的嘴唇哆嗦了一阵,终于说出最后一句话:

“我,真不该把你留下。”说完,他便闭上了无力的眼皮,死了。不管小谢如何呼唤,她的同学永远也不会回应。

如血的残阳把天、地、群山染得通红。不知什么时候,联合指挥部的人已经偷偷地攀上了山顶。被踢滚动的石块声,惊醒了陷入极大悲痛的谢红卫。一颗早已掀开盖的手榴弹就弃置在李晓冬的身边;然而,她没有去拣起它,更不想用它去杀人。这时,她已经看到登上山顶全副武装的联合指挥部人员中,有像她一样的年青人和红卫兵。恍惚之中她觉得那位男红卫兵怎么那么像周星大哥。他,现在怎么样了?但她已经没有时间去想这些,而且终于看清楚了,站在对面用冲锋枪对着自己的竟是一中的同学,联合指挥部的红卫兵。但他没有开枪,而是惊楞地盯着对面的女校友。谢红卫突然感到了一种由衷的悲哀和凄凉,脑海中闪电般地出现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他们和我们是敌人吗?但她决然地推翻了自认是带有叛变色彩的想法,决定义无反顾的去赴死。于是,她冷静地摘下自己的红卫兵帽盖在李晓冬脸上,然后站立起来走到悬崖边,最后一次深情地望了一眼祖国的山河,又把毛主席语录贴在自己脸上,流下了两行热泪。她留恋啊!留恋这世界,留恋母亲和弟弟,留恋尚处在朦胧初恋中的周星大哥。她不愿这么年青就死去,因为自己还没有做过妻子和母亲,更没有对可怜的母亲尽过半点孝心。但她必须死,要用自己对革命的忠心和壮烈的行动,为自己,也为母亲赎罪,赎清自己与生俱来的原罪,证明自己的血是红的,而不是黑的。突然,她把毛主席语录高高举起,仰天高呼:

“毛主席万岁!——”伴着山谷震天般连续环绕的阵阵回声,她纵身跳下了悬崖。

这振荡的回声像大地母亲撕裂心肺的哭声:我的孩子呀,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快醒醒吧!此时,还在异乡的周星突然感到一阵无端的颤栗和心疼……。第二天,步校的解放军在山下掩埋了这位不知姓名的,出身黑五类的女红卫兵,石碑上没有一个文字,清清白白。

潘朵拉的魔盒一打开,灾祸便在人间漫延。内战的火越烧越大、越烧越旺:秀江市的火车北站被炸成了废墟。援越抗美的军用物质被抢劫。南北交通命脉中断数月。外国设在秀江地区的机构附近也是炮弹横飞。形势已经发展到了非常危险的边缘。十万火急的电报和热线电话不断地由支左部队和革命领导干部发送到北京。武斗必须立即制止,但这是一场人民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相互交叉的极其复杂的斗争,因为两派组织中的大多数都是人民群众。坏人必须抓出来,卷入武斗的人民群众和学生必须教育和帮助;有严重错误的群众必须挽救。要完成这样艰巨的任务只有派出人民的子弟兵解放军,而能不能很好地配合解放军执行中央的指示坚决停止武斗,就成了两大组织究竟要站在什么立场,和是否革命的分水岭。

空军部队出动了,陆军部队也出动了。宣传中央指示的飞机飞到了造反大军红卫师坚守的一个小山头散发传单。传单向雪片一样飞到阵地上。然而,在动乱的非法制年代塑造出来的一些人是畸形的,不可思议的,是空有满腔热血的法盲。几个年轻的红卫兵学生,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极不理解,派性战胜了理智,他们没有去想想中央为什么要制止武斗?武斗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是什么?他所想到的是我们不能输,要为死难者复仇。派来增援和督战的薛中锐滿头长发,胡子拉渣,眼窝深陷,已困兽般近乎疯狂。他亲自动手率领已失去理智的那几个红卫兵架起机枪向低空散发传单的飞机射击。枪声响了,受伤的飞机急速升空飞走了,而无情的法律也将审判这些无法无天的罪人。

造反大军终于节节败退,土崩瓦解。秀江市的联合指挥部和数县农民联合指挥部的武装人员都进入了城区。市区正面的冲突已很少了,枪声也稀落了。在炮火中幸存的艺术剧院大院中,十几名联合指挥部武装人员正在楼前的空地上排队集合。他们万万没想到身后的台阶下居然是一个地下暗堡,死里逃生的薛中锐带着几个人正躲在暗堡中。就在他们集合报数的瞬间,薛中鋭一声令下,暗堡中的机枪吐出了蛇一样的火舌,顷刻吞食了这十几人。枪声惊动了外面的联合指挥部成员,他们立即组织火力和人员将暗堡炸开了。堡内的人还在负隅顽抗,恼怒的联合指挥部人员一边用火力封锁洞口,一边接通了消防栓向洞里灌水。第二天,当解放军部队赶来时,薛中锐等人的尸体已浮出水面……。

一天,周星接到秀江市革命委员会筹委会发给在外地人员的通知:要求在外的人员及时返回原单位“抓革命、促生产”。其时,武斗刚刚结束,造反大军虽然已强行解除了武装,但一切并没有进入法治的轨道,派性斗争仍在以另一种方式进行。

火车还在往南行进的路上,各种骇人听闻的小道消息便不绝于耳,秀江边这场况日持久的全面大武斗早已震惊了全国。然而,全国各地的情况也并不比秀江好多少,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在拥挤的火车上,周星意外地遇上了山歌剧团的男演员丁优才。因为此人生性贪玩,同事们便给他取了个谐音的外号叫“顶悠哉”。真是久违了,从文革的大串连开始,此人便是一去不复返,失踪了。单位上的人都以为他在混乱的大串连中意外死亡了,想不到给周星碰上了,这个在中国大地上已游荡了数年的幽灵。在文革的大气候中,全国各地都有接待站。只要打着革命串联的旗子,没有钱,可以借钱;没有衣物,可以借衣物;没地方住,接待站可安排。但必须注意一点,政治观点要因地而异,那怕是打个哈哈,含糊其词的表示一下支持也行。这道文革时期独特的风景线,正好给“顶悠哉”提供了免费全国游的特别通行证。周星遇到他时,情况也是特别的。当车中的男女老幼都在议论着国家大事,为祖国的前途命运担忧的时候,只有前面一个年轻人好像置身在真空世界,对一切漠不关心。他正在乐滋滋地清点自己一大堆的行李。他也真有本事,这么挤的车,别人带一只包都嫌累赘,而他一个人带这么多东西,居然还全弄上了车。在他抬头转身的瞬间,周星认出了他:

、“顶悠哉!你也在这儿?嗨呀,山歌剧团的同志都以为你从人间蒸发了呢!”

周星的一声呼唤倒使“顶悠哉”喜出望外了,因为他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到过一个熟人,更不用说是见到熟悉的老同事了。他扑过来拥抱周星,居然还擦了擦激动的眼泪。说心里话,

“顶悠哉”此人并不是令人讨厌的一类,至少外表给人的感觉是如此;略带浑圆的身躯,浑圆的脸上慈眉善目地总是带着微笑。他乐观、友善、贪玩、好游山玩水、不问政治,可谓是典型的逍遥派吧。“顶悠哉”坐下来,话匣子一开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说自己这两年已经游遍了祖国的东西南北中,只有西藏及一些交通极不便利的地区没去。他又半开玩笑地说自己是徐霞客第二,也要写一本“顶悠哉”游记。可当周星要他拿日记出来看看时,他却一个字也没写。周星好气又好笑,便问道:

“那你带了一些什么回来?”

“顶悠哉”用手一指行礼架及地上的大包小包说:“有哇,这些都是我从各地接待站和群众组织那儿借来的、弄来的,都不要钱。我空着手出去,却满载而归,丰收大大的!”

周星又说:“借的东西和钱、粮票都是国家的财产,是要归还的。”

可“顶悠哉”做了一个鬼脸笑着说:“可以呀!一定要我归还,让他们到秀江来拿吧。大串连时全国那么多人吃了、借了、怎么归还?何况许多人留下的是假单位、假名字。”

说到这儿“顶悠哉”神气十足,十分得意。然而,就是这种神气冲走了他保留在周星心中的最后一丝好感。

列车飞驰过秀江北站,以往北站是必须停五分钟的,然而,现在已经没有必要停了。北站在内战的炮火中已化成了一片废墟。列车终于在秀江市的南站停下来了。播音员像往常一样例行她的公事,用那温柔、娓娓动听的声音在广播:

“旅客同志们,秀江市南站到了,请做好准备按秩序下车。秀江,是一座世界闻名的美丽的城市。不愿做神仙,愿做秀江人……”

然而,与这温柔声音极不协调的是站台上的恐怖景象。一群荷枪实弹的联合指挥部人员正虎视眈眈的注视着下车的每一个人。这时,只要站台上的人手指某人说一声:“抓住他,他是造反大军的干将。”此人便立遭厄运。站台上已有几人被打得在地上乱滚,还有的已经被抓上了停在一旁的汽车,派性仍在以另一种形式肆虐。

走出车站,景象是满目苍夷。楼房、民房大多受到战争的催残,断墙残壁比比皆是,正常的生活秩序还远远没有恢复。贯穿城市南北的十里长街正在进行集体游斗示众,游斗的长队约有一二里长。被游斗的是秀江市造反大军的战俘及头头、骨干,还有陪游的“黑五类”“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等人。市、县联合指挥部的武装人员在两边押解着。战俘中有撑着拐杖打断了腿的,有吊着手的,有头上绷着纱布的,有两人搀扶而行的,完全是一付失败的惨状。还有一部分人胸前挂着大木牌子,头上带着高帽,牌上写着武斗干将、坏头头、反革命分子、“死不改悔的走资派”等各种字样。几个背着长枪的县联合指挥部农民手里拿着锄头把,在队伍中寻找着不顺眼的人拉出来出气,因为他们的同乡或是亲人在武斗中被打死了。有个拄着拐杖的伤员行走困难走得很慢,一个拿锄头把的农民立即一棒将其打翻在地。旁边的俘虏忍无可忍地大喊了一声:

“活不了啦,我们拼了!”

有俩人冲了出来,企图抢枪,但孤掌难鸣,在冲锋枪的射击声中,这俩人都倒在血泊之中。街上围观的人,胆小的有多远跑多远,胆大的也退在远处观看。队列在枪声中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若无其事的前进了。什么叫法制观念?什么叫政策?这里只有变形后的派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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