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捆绑上天堂_作者:李修文-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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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说呢?”我继续问。一般而言,提出“活着是否有意思”之类问题的人对此类问题的答案总是否定多于肯定的,像眼下这样肯定的回答我还是第一次听见。 


“哈,活着多好啊,能抽烟,能光着脚,不高兴了还能剪剪电线什么的,还有好多事情,哪怕办不到,想一想总是有可能的吧。”她多少有几分狡黠地笑着说。 


“什么?”我一时没听清楚,“剪电线?剪哪里的电线?” 

她仍然狡黠地笑着,嘴巴一努,我顺着她的嘴巴一回头,立刻明白了:原来酒店里的那一场小小的悲剧是她造成的,也禁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会想到剪电线啊?” 


“烦了,从下午三点闹到现在,我早就烦了,不剪电线我可能到明天早上都回不去。”她轻轻地吹了声口哨,“本来是想拉拉电闸的,但是他们修起来太容易,干脆就跑到屋顶上把电线剪了。” 


“啊?” 

“啊什么呀,一点都不危险,到厨房里找了双塑料手套戴好了才去剪的,又是在屋顶上,反正也不会出什么事情,明天早上他们稍微一注意就能发现,唉,只要今天快点结束就好。” 


说话间,事情竟然果真像她希望的一样:酒店的门口开始有人走出来,虽然出来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全都怒气冲冲,但也的确没什么办法,一场热闹的婚礼看来只好就此结束了。过了一会儿,人群中走出新郎和新娘,我刚想看得更清楚点,身边的女孩子却一拉我的胳膊, 


“别动,有人在叫我!” 

果然有人在人群里喊着一个名字,听不太清楚,我回过头去,还不及开口,“嘘!”她就先将食指在嘴唇边竖了起来,其实她的手还一直在拉着我的胳膊,此时又一用力,我就干脆在她身边坐下了,她的身子再往后躲一点,几乎完全躲到我的身体背后,“千万要挡着点,被他们找到可就惨了!” 


于是我也就不再说话,一边用身体挡着她,一边还是像刚才一样饶有兴味地看着酒店前面的人们何去何从:新郎和新娘上了一辆轿车,剩下的人也只好各走各路了,争吵声仍然还在持续,赔礼声自然也就没有停止,他们哪里知道罪魁祸首就在我的身边,想起自己正在度过一个如此有趣的夜晚,心里总不免觉得有几丝隐隐的快乐。总有十分钟的样子还多,人群终于消散开去,酒店的经理正在对员工们施以更激烈的怒吼,那个一直在叫着我身边的女孩子的名字的人,也在最后一个离开了,我侧过头一看:她竟然靠在我身上睡着了,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一只手还提着高跟鞋。 


那么就睡吧,我想。 

十二点的样子,背后的酒店关门了,一条街上几乎所有的店铺也都关了门,行人寥落,渐至于无,我抽着烟,看着偶尔从眼前驶过的汽车,看着湖面上的幽光里随波逐流的游船,真正是觉得神清气爽了。“啊!”也就是这时候,身边的女孩子“啊”了一声醒过来,睡眼惺忪地问我:“现在几点钟了?” 


“十二点了。”我回答说。 

“该死!”她马上站起来,一边整理着她的拖地长裙,一边又忙不迭地穿好高跟鞋,正弯腰穿着呢,突然侧过身来对着我,“你是谁?” 

我愣了愣,苦笑起来:是啊,叫我怎么说呢? 

“该死!”我还愣怔着,她已经穿好了鞋,在地上踩了几步,突然“哦”了一声,用手敲着自己的头,“想起来了想起来了,你这个人还是很不错的嘛,没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要不——”我迟疑着说,“我打个出租车送你回去?” 

这下轮到她迟疑了,终于还是说:“好啊,可是我住在汉口哦,很远的。” 

“没关系,”我说,“走吧。” 

不过,事情比我想像的要麻烦一些,也是怪了,我和她在水果湖与东湖之间的那座汉白玉桥上等了大约二十分钟,竟然没有一辆出租车来。两人便随意往桥下走去,不觉中走出了好远,等到我偶然瞥一眼的时候,才发现她又把高跟鞋脱下来提在手里了,空出来的另外一只手则提着裙边,走起路来真是不轻松。我就停了下来,站在路边继续等出租车,这时候,她一眼看见前面的一家夜宵摊前停着一辆小型货车,马上招呼我说:“好了好了,有救了,我就坐前面的车回汉口去了,”见我反应不过来,又说,“那是庄胜百货商场送货的车,一定是过长江二桥回汉口的,我就在庄胜百货旁边。” 


我多少有些疑虑,直到走近了,才发现她的确没有看错,真的是庄胜百货的货车,夜宵摊上只有一个顾客,显然就是这辆货车的司机了。她在离货车大约十米远的地方停下,问我:“你是做什么的?” 


“还真是说不清楚,平常也没什么事情,就是编编书什么的吧。” 

“编书?” 

“是啊,编些人生格言之类的东西,意思也不大。” 

“不是挺有意思的嘛,嗳,你背一条来听听啊。” 

“啊,还是别了吧,大半夜背人生格言,总觉得不大对劲。” 

“这有什么,背背吧,显得咱们多有理想啊。” 

我只好背了临时想到的一句:“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不错嘛,我也想到了一句,‘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她哈哈笑着说,“这一句也算是人生格言吧?” 

“应该不算吧,可能只能算农谚——” 

我的话还没说完,她拔脚就要往前跑,刚跑出去两步,回过头来“嘘”了一声,我这才看到那个司机吃完夜宵后正在付账。她很轻捷地跳上车,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坐下来,还是光着脚,手里提着高跟鞋。我也不再说话,只笑着看她,突然想起来要问问她的名字,还有,她是做什么的呢?终了还是没问。一会儿,那司机回来了,打开驾驶室坐了进去,压根就没注意到车厢里还坐着一个人,很快,货车就开动了,那女孩子对我做了个“V”字手势,我便看着她连同小货车一起渐行渐远了。 


后来,街道上起了雾,街道两旁的桉树和楼房都像是穿了一层薄纱,远处过往的汽车灯在薄纱里亮着,像是来自冥界的精灵手里提着的两只灯笼,微风吹过,绿里返白的桉树叶子哗啦作响。我浑身轻盈,感到自己的身体也薄如纸片,与湿漉漉的雾气融为了一体,想想此前背诵的格言,想想此刻坐在小型货车上驶往汉口的伴娘,不自禁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我是否会死在一个如此有趣的晚上呢? 


即使不能,我也希望像这么有趣的晚上越多越好。 

这样的晚上越少越好——大概一个月之后的一天晚上,半夜里,我被一阵动静惊醒了,拉开灯一看:竟然有两只不知道名字的水鸟闯进了我的房间,上下翻飞,撞翻了我的茶杯,越过我的头顶,最终落在衣柜的顶端,叽叽喳喳地叫着,跳着,这就是真正的“雀跃”了,它们应该是在我睡着的时候从东湖的湖面上飞过来的。我颇觉有趣,就点上一根烟靠在枕头上看这两个小家伙接下来将何去何从。 


突然,没有任何征兆,我的鼻子一酸,眼角就湿了:某种微小的感觉在心里滋生了,在转瞬间就迅速扩大,像落在纸上的一滴水珠,一点点扩张着湿润的疆域:两只水鸟尚能上下翻飞,我的死期却近在眼前,而且,我是孤单的,并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秘密,在此刻,我是多么希望有人知道我要死了,能对我说几句劝慰的话,即使我的天性并不如此,但是,一个人总有想挣脱自己天性的时候。 


我想杀死这两只鸟。 

我不能容许这两个小东西在我眼前存在,从来没有一种更加激烈的情绪光临过我的身体:就在它们的雀跃中,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消逝,离我的房间越来越远,离另一块黑暗之所却越来越近,在那黑暗之所,我会腐烂,沦为一堆白骨,再没有铺满凉席的房间和散发出淡淡幽香的风船唐棉,即使放声大哭,也不会有人听见。 


我甚至感到那两只水鸟一点点在放大,而我却在缩小。 

我站起身来,找了件衣服,跑到衣柜前面,想把它们盖住,然后再来处置,可是它们灵巧得很,我才刚刚靠近,它们就飞走了,在半空里盘旋不止,它们就在离我头顶稍高一些的地方,我却无论如何都拿它们没办法。过了一会儿,我突然想起阳台上的一瓶杀虫剂,马上拿进来,对准它们喷上去,这次的确奏效了:那两只鸟扑扇了几下翅膀之后,终于绵软无力了,绝望地掉在了散落在地板上的一堆书中。 


我把它们抓在手里,也就是在第一瞬间里,当我的手触到它们细密的绒毛和温热的身体,我就知道自己下不了手了,终了,走到窗户边,拿起给花浇水的水壶,一点点将那两个小东西浇醒了,之后,叹了口气将它们掷向空中,掷出去的一刹那,我心里暗自一惊:它们非但没有飞走,反而一个劲地往下落;不过还好,离地面大概只有半米距离的时候,它们就像大梦初醒般拍起了翅膀,转眼间就停在了那棵随风摇曳着的桑树上。 


睡是再也睡不着了,我决定出去走走。 

我怎么会想要杀死那两只小东西呢? 

当我关好院子的门,置身于月光下的小巷子中,我突然感到害怕:我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最短的时间内我得以确认:我死命推迟去想的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这一天来后,还有如此这般更多的一天会悄然而至,自此之后,应该是有更多的东西让我不得安宁了,天上的星辰和地下的繁花都会变成刚才的那两只鸟,在悄无声息中压迫我,使我的身体像尘埃一样被雨水冲去,如此而已。 







第二章:邮差总按两次铃 


今年的天气,实在是怪了,仅仅还是五月,在持续差不多一个月的大雨之后,第一次洪峰就要逼近武汉了,相比以往,今年的洪峰实在是来得太早了。近来也没什么书要编,我便终日在雨声里昏睡,醒了就看影碟,从《屋顶上的小提琴手》到《忧郁星期天》,从《千与千寻》到《钢琴教师》,从一个白日梦到另一个白日梦,从小提琴手置身其上的俄罗斯屋顶到钢琴教师自虐的单人卧室,要说用“日行八万里”来形容是一点也不为过分的。 



要么就是听音乐,对音乐我倒是个没什么特别趣味的人,听完了清纯女生宇多田光再听爱尔兰光头女歌手SINEAD,听完了越剧《拷红》选段再听西北花儿《山崖上站着个亲哥哥》,口味如此不讲究,大概是受了电台里那个DJ的影响?外面风雨如晦,黑云压窗,我全然当做与我没关系,是啊,窗台上的花已经被我细心地收进了房间,还有什么是与我有关系的呢?今天却要出门。昨天晚上杜离来过电话,说今天下午小男和班组的同事要一起上防浪堤,要是没什么事情的话,不妨去大堤上去找她聚一聚——这在武汉倒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每逢汛期,每个单位都会组织员工上堤做防汛准备工作,小男所在的航空公司自然也不会例外,至于一群空姐在大堤上到底能帮得上什么忙,我是颇有几分怀疑的。 


找了家豆浆店吃罢早饭,我就打着伞径直往杜离已经告诉过我的那段大堤而去,其实雨下到这个地步,城市里的下水道早就出了问题,坐车和步行实在是无甚区别。大约一个小时之后,我上了堤,雨下得太大了,雨伞形同于无,我的全身早已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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