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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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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二哥说:“我说的那个官,当今重庆府,除了他,哪还有第二个?”

袍哥大爷一指云阳丸:“你为他求的那件事,可是这艘船?”

宋二哥:“是。”

众首领不由分说:“不消讲,不消说!”

宋二哥失望地说:“花花旗、龙凤旗、天地旗,兄弟前来拜码头,本指望,各位拜兄跟兄弟打个好字旗!”

袍哥大爷站起,望着窗外的云阳丸,一脸凛然:“龙旗凤旗天地旗,本码头一门朝天,哪样旗见不得?”

众首领一同站起,望着窗外云阳丸轮上的日本旗,一脸凛然:“独丁丁见不得昏天黑地膏药旗!”

宋二哥明白过来:“原来拜兄们早就明白?”

袍哥大爷说:“面带猪相。”

众首领说:“心头嘹亮!”

袍哥大爷这才端茶,一饮而尽。

众首领端茶,一饮而尽。饮罢,全都望着宋二哥。

宋二哥端起自己那碗茶,慢慢啜饮重庆沱茶才有的那股酽得发苦的滋味儿。

这一静,码头上传来日本兵的喧闹叫骂声。

码头上,李果果等三个卫兵正监视云阳轮。围观群众渐渐增多。喧闹叫骂声更大。

姜老城与周三弟正挑着米与菜,混迹于码头市场的米帮、菜帮的人众中,姜老城指点着云阳丸,说着什么,看来语言颇富煽动性,周三弟像说相声似的跟捧着。米帮菜帮人众越听越来气。

日轮上,有日兵和水手向李果果们掷果皮。接着,一盆污水泼来,李果果本能想避,忽然看到群众中一个青年女记者正端着相机对着他在拍照,他闷哼一声,挺身直立。女记者按下快门,感动地上前:“这位中国军人,我是《新蜀报》记者黎丽力,能采访你么?”

李果果说:“请注意你的提法。我不是中国军人,我充其量是中国警员,其实是嘉陵江峡防局少年义勇队员。”

女记者越加敬重:“枪口下,污水中,你一步不退,为什么?”

李果果说:“一门朝天,这是我中国人的码头,卢处长喊我镇守,就算日本人丢炸弹,我也不走!卢处长告诉我们八个字:决不硬碰,誓死不退。”

女记者记下这八个字。

日兵和水手见状丢得更欢,甚至开始吐口水。

码头工人与围观群众准备捡起地上的果皮对掷。被李果果阻止,一个日本兵从船上猛唾一口。

李果果被这口痰吐中。

群众愤愤不平:“吐你一脑壳浓痰,你也伸出脑壳接到?日本人拿你脑壳当痰盂!”

李果果猛转头对众人:“卢处长说,中国人讲道理。要是他扔你、你也扔他,那就是以暴抗暴以恶对恶。”

女记者关切地望着李果果,一双妩媚的桃花眼,毫不掩饰心中敬慕之意。

李果果豪情倍增:“我们卢处长自然有办法叫他们明白中国人的道理!”

女记者激动地现场写稿:“昨日航务处之兵,已完全撤回。该处囤船仅留步哨三人,在嘉陵码头监视有无违禁卸载。”

市民们不久读到了黎丽力的现场报道:“……而日兵及船上洋奴,反向码头卫兵掷果皮、泼秽水,意存挑动。卫兵均忍受不理,直立如故。惟码头上之提装工人、搬运力夫,及囤船工人、驳船工人等,睹此情形,佥大愤激,遂在附近茶社由各代表等联合协商,佥以该轮蔑视我国官厅,目无政府,在未接受检查前,议决一致不与合作,并定明日约集炭帮米帮等实行断绝交通(易)云。”

素来以文字校对严谨著称于山城的《新蜀报》,这天印出后出了个错,把“交易”写成了“交通”,不知是女记者现场激动,还是老编辑义愤急迫所致。

本埠各报都在报道昨天开始发生在重庆码头上的这桩事。刘湘、升旗教授都读到了报纸。

卢作孚同时浏览着两份报纸,《商务日报》、《四川日报》,昨日以来一直绷紧的脸松开了,守在他身边的蒙淑仪却望着桌子上一动未动的饭菜发愁。

各报报道属实——码头上,邹侠丹拿着一把的零钞票,码头工人却没人愿接活。看着码头工人虽贫穷却不受诱惑,邹侠丹若有所思。码头边市场,邹侠丹采购米与菜,却被茶馆中见过的炭帮首领、米帮首领拒绝。邹侠丹盯着扬长而去的炭帮米帮首领的背影默默点头,不知是心头有所触动,还是脑袋里另打着什么主意。

这天黄昏,穿条纹西装的邹侠丹引着穿一身中国长衫的吉野下了云阳轮,来到江边僻静处一艘搁浅的木船后,吉野递出一整叠日元。邹侠丹接过,以买办的职业习惯,熟练地点清,然后转身递给穿一身破长袍的一个中国老头。这老头正是茶馆里的那个袍哥大爷,他点头哈腰地一把接过,双手哆嗦地数着。

吉野隐藏蔑视之意,笑容可掬地看着袍哥大爷笨手笨脚点钞,想着,中国老头,你这辈子怕也没点过这么多日元。

邹侠丹面无表情,默默旁观。

江风过处,袍哥大爷失手,日元飞了满天,吉野的侍从,也穿了一身中国长衫,忙着捞日元,吉野被日元包围,却见先前还点头哈腰的袍哥大爷早已站直腰板,冲着荒江放肆地傻笑,突然噤声,倒背着黄铜烟杆扬长而去。一张迟落的日元这时才被江风卷到袍哥大爷眼前,风速突变,日元借势扑向袍哥大爷,也没见大爷怎么动作,原先苏秦背剑似斜插在他长衫后领口的那烟杆便被他操在右手,一挥,只听得啪的一声,钞票劈成两半,袍哥大爷身形还像来时那样偏偏倒倒,人却对对直直地走了过去。

多年纵横这条江,吉野几曾见过中国人这样对待自己?当下就连拔刀将这老头大卸八块的心都有,本能地将手伸向腰间,这才想起易装出行未佩腰刀。只见邹侠丹不紧不慢上前,拾起两片被劈开的日元,递到吉野面前。吉野看时,一震——钞票竟是劈成两个三角形,是沿对角被劈开的。吉野在大阪随“秋叶流”刀师操练过刀劈叶的功夫,自忖便是刀在手,也劈不出这样的效果来。当下噤声。再看时,邹侠丹竟直起腰,抬起头,那张柔和的圆脸上露出自在自信的冷笑,正望着自己。吉野早知道这个中国买办曾不止一次在背后向自己这样笑过,可是,自己是日本船长,船走川江,不得不依照各洋船公司的惯例“买办制”而借重这个中国买办,因此,从前对周买办的背后冷笑,吉野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今天是怎么啦,自己船的中国买办居然敢把这一脸冷笑向自己这个日本船长当面暴露!

邹侠丹却不管吉野作何想法,他本能地跟着漫天飞扬的日元中埋头远去的袍哥大爷走着,咕哝着:“国人几时不爱钱了?”

吉野大声用母语喝道:“周买办,还不快去找人卸货!”

邹侠丹闻声一震,缓缓转身,跌跌撞撞从江边不平的路上走回吉野面前,踩垮一块松土,一跤跌倒在吉野面前,再起身,一直点头哈腰的他站直了,拍去身上泥土,从前只要吉野说日语,周买办一定用日语对答,可是周买办今天却径直用了自己的母语:“船长,结关吧。”

吉野显然对邹侠丹突然在自己面前说中国话不适应,他自己本来流利的中国话也变了味:“你什么的说话?——结关?”

邹侠丹口齿清晰地重复着:“结关。向中国的川江航务管理处结关。”

吉野:“你!”

邹侠丹:“准许中国人武装上云阳丸检查。”

“你想砸了你这中国买办的饭碗?”

“吉野先生若想保住自己日本船长的饭碗,只此一条路。”

“周买办!”

“我叫邹侠丹。自今日起,向吉野先生辞去云阳丸中国买办一职。不过,这张一劈两半的日元,便请吉野船长相赠于我邹侠丹,为您的云阳轮买办这多年,作个纪念吧。亏不了您,这个月你该付我的洋钱就此一笔勾销。”邹侠丹跌跌撞撞走着袍哥大爷刚才走的江边坡坎,走着走着,挺起了腰板,也学袍哥大爷那样,倒背着双手,消失在雾中。

史料记下这一笔:“卢作孚实施中国警员武装检查云阳丸事件中,日本日清公司云阳丸中国买办邹侠丹义愤辞职。”

侍从井上村对吉野说:“这两天,真是撞了鬼。”

吉野愣愣地望着邹侠丹的背影:“这鬼,定是一个至今还没露出真面目的支那人。我必须捉鬼。”

“上哪儿捉去?”

“捉鬼必先查鬼!”

“上哪儿查去?”

吉野望着东去大江:“下游一百二十海里,倒是有一个丰都鬼城。”

晚风吹来,侍众打一寒战:“找中国的阎王和判官?”

吉野笑了:“这个鬼既然是人,要查出他来,自然不能去鬼城找鬼王。得找一个人!”

“找哪一个人?”

“德川家康的三河武士后代——不过他从没学过他英勇孔武的祖先用武士刀。”

“武士不用刀?”

“他只用笔,最爱用中国毛笔。顺带着琴棋书画样样都爱。最早潜入支那的黑龙会会员。后由满洲里转入上海。”

井上村肃然起敬。井上村与吉野,都是日本退伍军人,都是上海乌龙会会员,所以对吉野所说这位前辈,当然会心生敬畏。

几十年后,据学风严谨的中国学者、北大前中文系主任严家炎先生考证,当时对鲁迅之死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日本医生须藤五百三,正是上海“乌龙会”副会长。

井上村本能地想着吉野所说的这位前辈,一定是长刀能敌十人,短刀能十步外取人头,真想赶快结识。吉野却似乎看透了井上村的心思,道:“他从来不搞暗杀。他是帝国大学经济学博士——他潜入中国内地川江边,就在这座雾蒙蒙的山城,这些年的公开身份是,四川大学教授,重庆商务专科学校老师,专修川江航运史。”吉野望着夜间起雾的茫茫川江:他云游川江,今夜在不在重庆,就看我吉野的运气了。

夜来,是泰升旗教授精神最好的时候。这天,老式座钟敲响十二下时,他正在与田仲下围棋。教授穿中式长衫与田仲相对跪坐,这是中国古人的坐法,如今中国人忘了,日本人依旧保留着。教授肘边,整齐地叠放着《新蜀报》《四川日报》《商务日报》等多份报纸,头版全是报道的“云阳丸事件”。棋盘上,四角星位已经放下四颗黑子,教授正要投下一颗白子。

远处,传来一声汽笛。紧接着,门铃声响。

田仲说:“这么晚了,还有客人来访老师?”

泰升旗教授:“你去开门。说我子夜时分不见客。”

在家无外人时,他二人使用的是日语。

田仲起身:“嗨!”

泰升旗又补充说:“慢,要是看来人是个日本人——请!”

田仲困惑地望着泰升旗教授。

泰升旗教授说:“你跟我出来这么多年,还认得你的同胞么?”

“自己同胞,怎么会认不得?”

“这个人,今夜前来,很可能打扮成中国人的样子。”

两江交汇处朝天门码头拾阶而上,水巷子的泰升旗教授住所,是一处僻静的小院。

田仲穿过小院,将门开了一道缝。来客穿着中国式长衫。迎住田仲的审视的目光,用川味十足的汉语说:“泰升旗教授在家吗?”

田仲盯紧吉野,突然用日语:“日本人?”

来客真是吉野。吉野一震,回头望着侍从,想知道自己身上哪儿出了破绽。

侍从摇头。

吉野有意仍用汉语:“你说什么,我不明白,请讲中国话。”

田仲冷笑,仍用日语:“我跟自己同胞,只讲日本话。”

吉野还在掩饰(汉语):“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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