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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白盐-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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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仅仅是个丫头。他刚才还雄赳赳地坐在那里,此时,化为一摊糟肉,堆放在竹质圈椅里。在干燥的西峰,这种椅子本是不大适用的,坐在里面,稍一动弹,便格吱格吱乱响,发出一种难听的声音,动静大一点,那声音简直就听不得了。他使劲想把腰挺得直一些,像一个昨晚还挑头围攻知府衙门的好汉,他使的劲儿够猛了,腰没有挺起来,椅子轻微地响了一声,却静声了。这让他感到丢脸和沮丧,刚坐上去时,他生怕弄出什么不雅的响声来,显得他心绪不宁如坐针毡,也显得他坐没坐相的没教养来,现在他想弄得它们响一响,在官家面前体现自己心豪气雄,并非见官就腿软的人。可是,竟不能够。和知府老爷没说上话前,他已经被人家一个粗使丫头击溃了。他又羞又恼,为自己坐井观天没见过世面而羞,为自己在关键时刻的不由自主而恼。
这时,铁徒手停了笔,长长地打一个呵欠,长长地抻一个懒腰,睁开一双迷惘眼,有气无力漫不经心说:
“哦,牛先生来了?慢待慢待,冗务繁杂,胡天胡地,还望见谅。”
牛不从赶忙把自己从圈椅里拔出来,他原想是要费很大劲儿才可精精神神站起来的,不料,竟没费什么劲儿,用力猛了,险些跌一个前扑。泡泡双手捧着乳白瓷壶就俏立在门口,她不动声色,装着什么也没看见,但他知道,她把一切都看在眼里,越是装看不见,越是表明,看在她眼里的是不忍目睹的。她刚被这丫头击溃过一次,这下,又被她彻底歼灭了。他双腿一颤,不由自主就跪了下去,梆梆梆,一连向铁徒手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青砖地上,三九寒天的,丝毫没有冰凉的感觉,一头都是灼热。他几乎是拖着哭腔在说:
“奴才给青天老太爷磕头请安了!”
铁徒手稳坐书案,眼皮耷拉着,一只手像诸葛亮轻摇羽扇那样,晃一晃,淡然道:
“免了罢。昨晚承蒙眷顾,年节算是拜过了啊。起来吧。”
牛不从最怕提起昨晚的事,如果大伙都在,谁提,怎么提,都无关紧要,大家的事大家担着,在他一人面前说这事,不用说,他是要独自面对的。牛不从双膝刚离地,双腿半屈,双手还垂在胸前,一听这话,原样又跪了下去,跪得有些猛,双膝磕在青砖地上,他感到了格外地痛。脏腑一经反复激荡,忍不住悲上来了,愧上来了,痛上来了,惧也上来了。他额头抵地,痛哭流涕说:
“青天大太爷明鉴,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奴才身处局中,由不得自己啊。”
“呵呵,牛先生果然心底纯良人也,不欺不瞒,不推不拖,自夸一句:本府看人的眼光到底是不差的呀。不过,先生做事向来自有主张,算得上敢作敢当,或者自作自受,不可与无主见跟风走之人相提并论的,正因为如此,本府也没有过问你昨晚的所想所做呀。本府只是喜好与纯良人交往,日常忙于冗务,恰逢正月闲暇,先生有闲,本府也偷出半日闲来,别无他事,更不谈公事,只与先生拉拉家常,轻松话,轻松说,万望先生不必拘泥于常礼。”
铁徒手所说,乍听言词恳切,细品,话里有话,绵里藏针。牛不从畏怯怯坐回圈椅,泡泡适时迎上来,给茶碗里添了水,手捧乳白瓷壶,也去给铁徒手添了水,又原样站在原地。牛不从双手捧起茶碗,喝了一大口,心神稍定了些,细一琢磨铁徒手的话,忽地有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欣喜。原来,知府太爷是把我区别与他人的。这是一个令人鼓舞的信号,但是,经验告诉他,有重大把柄捏在他人手里的人,对他人发来的和解信号,千万不要喜形于色,不要手舞之足蹈之,反应太过及时,傻子都可觉察得到,你是急于解脱自己,说的话,言不由衷,做的事,身不由己。主意一定,他把半扇屁股从圈椅里挪出来,用屁股尖儿担住身子,做出谦恭卑琐的样子。这一挪动,效果倒非他所料,干燥的竹椅一片声大叫,铁徒手一惊,完全抬起了眼皮,泡泡也把一双美眉完全投射在他身上,他初始吓了一跳,马上将错就错,屁股尖儿暗里一拧,竹椅夸张地叫了起来。他受到了鼓舞,昂起头来,拿出掷地作金石声模样,慨然说:
“青天老太爷在上,牛不从虽是粗俗人,不知书,不达礼,却是明白人情道理的。老太爷明察秋毫,体察到了奴才的难处,但凭这个恩典,即便赶今天太阳落山前,被老太爷千刀万剐了,奴才记住的还是老太爷的恩典。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奴才就可一死恕万罪了。有些罪是可恕的,有些罪是不可恕的,奴才所犯,是不可恕之罪,老太爷不必为难,有道是,一人做,一人担,奴才虽不敢以好汉相许,却也不屑于背着牛头不认赃,把自个洗刷的跟没事人似的,奴才到哪里都会承认,到知府衙门请愿,牛不从是发动者之一。”
“好好好,”铁徒手站起身来,边鼓掌叫好,边离开书案,踱步出来,叫道:“壮哉!勇哉!信哉!此人也,将以有为者也哉?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大快朵颐,朵颐大快!”铁徒手步子渐渐急促,说话失了节奏,两手张舞者,跟戏子似的,在地上碎步急走着,碎口紧说着。
铁徒手的话,牛不从听得糊里糊涂,多年来,他用心模仿识文断字言语考究的人如何说话,也得了不少皮毛,在很多情形下,说得像模像样,让根本不通文墨之人云山雾罩,不明所以,所以也常常对他生出肃然起敬的心来,可他毕竟只念过《百家姓》《三字经》《幼学琼林》三本书,先生教他背会了,到讲文析义的关口,战乱起了,他爹拽住他的耳朵把他拖扯出学堂,避难逃荒,流落江湖,待战乱平息,这一来,就是十年有余,他已是过了弱冠之年,匆忙从业,匆忙娶妻,匆忙生子,匆忙奔波,把那一腔幼承庭训长遇名师饱读诗书文治天下的梦生生地压在心底,只做长夜无人时的浩叹。只是近几年,世道有了承平的气象,他呢,日子眼看也有了眉目,那一颗被压抑久了的心,如野火烧不尽的离离原上草,借了春风春雨,又勃勃然萌动了,发芽了,破土了,眼见得,作势要茁壮成长了。只是当年跟先生记诵了口诀后,仅来得及把几句口诀在书中找见对应的字词,又历年颠簸,把那混沌未分的口诀也洒漏殆尽了,而今人到中年,依稀忆起当年先生所授若干口诀,竟如久违的儿时玩伴,脑海里历历如画,若要口述起面貌行状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不过似曾相识而已。铁徒手说的不过是稍文些的白话罢了,他竟然明白一半,糊涂一半,糊涂的是真糊涂,明白的是半明白。唉,年过三十五,半截子入了土,如今不惑之年都过了,生命只算得是一息尚存了。罢了,牛不从就这样了,两个儿子还算争气,都在马家资助的新学堂读书,考论其字词文章来,老秀才一个劲的摇头叹息,可听说新学堂学的是什么洋玩意儿,主讲的先生对两个儿子都还满意。这也罢了,听说江南的一些无聊文人咋呼要废了科举呢,这不明摆着是要断了天下士子的功名进取路吗,听说皇上非但不治这些人的罪,圣意还有纳谏的意思呢。这不,京城和江南已经立了不少新学堂,连偏僻的西峰都有了,学的尽是这类洋玩意,说是天下兴亡都要寄托在这些喝了洋墨水的人身上的,也罢,皇上总是对的,马正天做事总是比人早一步,咱跟着走罢了。天下兴亡,那是大事情,不是谁想担当就让你担当的,也不是谁想担当就担当得起的,读书兴家,大概总是不差的。虽然说,街上的几个老秀才书没读出息,倒把人读坏了,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开口就酸水横流,日子过得一蹋糊涂,却是在人面前活人的人,地方事务,大家小户的大发小送,不读书的人都是黑水汗流跑腿的,穷秀才们却是抽烟品茶说嘴的。这就是分别啊。人嘛,说到底活了一个面子,是活给人看的,穿金戴银是为啥的,天热不解暑,天寒不送暖,不过是穿着戴着给人看的,自己掏钱,替他人愉悦眼睛呢。那么,寒窗苦读又是为了啥呢,说是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学而优则仕,经邦济世,光宗耀祖,如何等情,都对,可有这种幸运的人又有几个呢。说到底,还是活给人看的,你一开口,山猫野雕,我一开口,锦绣文章,你说的,我懂,人都懂,我说的,你全然不懂,半懂不懂,不懂,半懂不懂,你就得听我说,就得听我摆布,什么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就是了。
铁徒手嗟叹连连,在房间地上欢快地倒腾着步子,也沉浸在胜算在握的遐想中,忽而回过神来,恍然忆起,他说了半天,却久不见牛不从应声儿,他蓦地停下脚步,哂笑道:
“牛先生好雅兴,身在魏阙,心存汉室呀?”
“呵呵,呵呵,老太爷取笑,取笑,取笑。奴才确实在想一件事。”
“什么事,敢不是想起阁下那两个风情万种的干妹子了吧?”
“老太爷取笑,取笑,取笑。不敢瞒老太爷,小人确实有两个干妹子,可她们只是见了小人脱光衣服,平时是穿衣服的,并不光的。还请老太爷谅察。”
“你说什么?”铁徒手一下子僵呆在原地,两片嘴唇好似中间被一根干柴棍儿顶住了,合不拢,也张不更开,他是侧向牛不从说话的,一只眼看牛不从,一只眼扫描墙上字画,这一僵呆,便造出一个奇怪的型来,事情没想明白,他就那个姿势立着,看起来,有滑稽的成分,更多的却是恐怖。俏立门旁,双手捧乳白瓷壶的泡泡,两片好看的嘴唇像是要盛开的花儿,一翕一合,五次三番,终于忍耐不住,飒飒笑了。她的笑与那些无趣的女子自是不同,她笑起来,像小金鱼的嘴,倏忽一翕,倏忽一合,看似有声,听却无声,说是巧笑,巧笑却是刻意的笑,她的笑如花初胎,如丝荡空,自然而然,流畅通顺,说是窃笑,也不是,窃笑有掩口葫芦的乔模乔样,她的笑却是向天向地向人向自己,笑天,笑地,笑人,笑自己,笑给天看,笑给地看,笑给人看,笑给自己看,说是坏笑,更不是,她是真诚的笑,忘我的笑,笑就是笑,笑只是人的一个普遍的表情,不表示善恶倾向。然而,她的笑别是一番风光,在她笑时,是听不见笑声的,是看不见笑容的,她笑过了,笑声方才弥漫于她的身体和身体四周,她的笑容方才荡漾在她已经笑过的脸上和身上。牛不从顾不得尴尬,偏脸去看泡泡,一时僵呆了。他屁股尖儿担在圈椅边上,两手按膝,正脸朝铁徒手,偏脸向泡泡,铁徒手听见泡泡笑,把落在字画上的那只眼挪过来看泡泡,另只眼仍在牛不从的正脸上,泡泡飞眉一扫屋子里这两个人僵呆的人,忍不住又飒飒一笑。这次,铁徒手听到了她的笑声,看见了印在她脸上的一左一右两个笑涡儿,牛不从也听见她的笑了,也看见她的笑了,那一笑,如艳阳天的一道闪电,牛不从两眼哗地一眩,慌忙收回目光,低头看自己那一双生牛皮打制的靴子。这一看不打紧,再悄悄瞟一眼泡泡穿的那双绿缎红花绣鞋,顿觉自己从上到下都是丑的,从里到外都是俗的。他感到空前的气沮,呼吸不由得粗重起来。
“泡泡,你这丫头,平白的笑什么?”
“回大人,奴婢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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