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匣心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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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青田略一愣,也出声回了礼。齐奢打发了下人,不咸不淡地把她上下端详了一遍,“怎么,连个笑脸也不肯给?”

“不敢,”青田立即挤出个硬板板的笑,却依然显得冷淡至极,“本就是卖笑之人。话说回来,三爷您乃——”

齐奢手掌一举,拇指上的白玉扳指闪过一道柔光,压下了她的谈锋,“上次说得够清楚了,我对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在这段关系里,你不是低微的娼妓,我也不是高贵的亲王,你是淑女,我是君子,就这么简单。既然我有求于你,所谓‘欲取先予’,姑娘有何心愿尽管开口,我一定竭力而为。”

临近仲夏的夜里头风也是热的,把知了的鸣叫刮来耳边,一刮又一刮,像有刀在割。隔过了好一段,青田才又低又哑道:“那么贱妾确有一桩心事,该夜之后,‘他’就对我避而不见。”

“何必要见?”

“死个明白。”

齐奢的嘴角轻轻一斜,“就是说,我刚对你剖明自个的心迹,你就让我替你和别个牵线?”

青田脸色晦暗,一副任杀任剐的漠然,“三爷不愿意,就不做。”

齐奢早料知她心中的难处,自不会对这不近人情之态多加计较,只淡淡地一笑了事,“不愿意,更要做,但你得明白我这份委屈求全的诚意。说起来,六部九卿谁也不能明令发文,叫新翰林明儿上你怀雅堂来。但乔运则既已身在朝廷,就得懂朝廷的规矩。他的座师祝一庆是西党,岳丈张延书是西党,西党的党魁并非西太后,而是在下。头两回我来你这儿,身份讳莫如深,你也知道轻重,未曾吐露一个字。打今儿起这封口令就算是解禁了,你可以大大方方地告诉段二姐我是谁,用不了多久,整个北京城都会知道你的新客人。我也不消你唱曲佐酒,也不消你伺候枕衾,只消你收起这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每每和我说说话,我没事儿了多跑两趟。你想见的人不愿开罪我,就不愿开罪你,不出两个月,一定会登门。”

青田听了良久不语,之后,转面齐奢一笑,哀恸的眼神竟瞬时水灵灵地荡漾了起来。只细看之下,这水灵是冰块化出来的,凉得蜇人。

2。

至戌时,齐奢动身离开。段二姐马上就踅了来,又打问这王三爷的来路。青田一五一十,惊得二姐的眼珠子几不曾掉地,热泪盈眶地将她一把抱住,“我的儿,你可真是妈妈的活宝贝!”

这以后,齐奢来之前都会有专人告知,段二姐也特意收拾出后院的角门专供摄政王出入,并提前叫龟奴们驱逐一概闲杂人等。但每次齐奢来,也不过就在青田的房中坐一坐、说上两句闲话,水也不沾唇就走。

他当然不是不想和她多待一会儿,事实上,他愿意花上整整一天、整整一辈子的时间,只用来看她是怎么把双眉轻轻地蹙起又懒懒展开,听每一个平平无奇的字眼是怎么被她柔美的声音变成他从未谛听过的天籁,只要简简单单地在她身边,他的心就入迷狂喜。但这并未令齐奢丧失他一贯的谨慎和理智,他清楚地知道,她在他面前每一声得体的浅笑、每一句机敏的应答、每一个优雅的眼神和转身……所有令他心驰神往的这一切都得耗费掉她无穷的精力,就像一个遍体鳞伤的战士还得背负着铠甲迎敌,像一名折断了足踝的舞者趔趄着取悦她的看客。他不忍这么苛待她。

所以尽管恨不能一天见到青田一百遍,齐奢却严格地克制着自己的热情,他必须一步一步、一点一点地靠近她,从在她的生命中每次只出现一刻钟、两刻钟,再到一个时辰、小半天,到一天、十天、半个月……直到她余生中的每一天、她的每一次呼吸都被他所填满。直到她真正地爱上他,如同他爱她。

对齐奢而言,这是场清苦而神圣的修行,但在无数的旁观者看来,这只是香艳而略带秽亵的、又一位掌权者的堕落。

第21章 锁南枝(2)

“摄政王微服秘会名妓”不久就有声有色地传开了,青田本就花名远播,这一下更是扬溢八方,数不清的客人慕名造访。然而自乔运则金榜题名后,段二姐已答应过青田不再接待新客人,实在遇到威势大的还逼得动青田陪饮香茶一杯,至于锦心绣口却囊中羞涩的文人们,只好在门外自叹无缘。轰轰烈烈下,青田却是心如死灰,除了在齐奢的面前不得不强撑谈笑外,对待其他人皆是一副凛然难犯的模样。生客只当是花魁应有的傲气,深以为然,还写下了不少“春眉恁皱,秋目恁愁,凡夫端的难消受”之类的酸诗来赞美,至于冯公爷、裘御史等熟客则当是青田因惜珠之故而兔死狐悲,也不忍求全责备。

唯独有一回,冯公爷在怀雅堂摆酒,青田单木头人似地往后头一坐,也不唱,也不说,酒也不知道添一杯,倒是来客看不过抱怨起来:“公爷花钱吃酒,又不漂你的账,又不借你的光,是来给你绷场面。你倒仗着红一些就端出这样的架子给我们客人闷气受,你这把势饭还想不想吃下去?”

青田不过赔一个冷冷的笑,“大人莫动气。我最近没什么精神头,一天到晚恹恹牵牵的,我早也同公爷说了,让他不用来我这里请客,省得我应酬不到冷淡了台面。公爷说,谁还没有个不舒服的时候?他的朋友们必没有这样挑刺的。我一向是把公爷当成自家人,自家人跟前也就随意些,没那么多瞎巴结的花招子,请您多包涵了。”

那人被这软钉子碰得更要发作起来,冯公爷却只听得青田当众称他“自家人”,骨头都轻了两三斤,反吊下脸来责备朋友:“我早说了,她这段身子着实不好,怕是犯了暑病,你们不原谅着些,还来这般为难,是故意和我过不去吗?”友人们见冯公爷执言,不便反驳,自此便将批评之语绝口不提。

就这样,青田只管混沌着把日子往下捱,捱一日,再一日。

也不知过去了几个日子,这一天从外头酬酢归来,下了车刚进过厅,就看见蝶仙、对霞、凤琴几个全拥在堂前,围着看段二姐手里牵着的一个女娃儿。自惜珠死后,二姐就张罗着要再给院子添一个人,不用猜也晓得,这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倚门而站的蝶仙先瞧见青田,叫了声“姐姐”,却是满脸的不高兴。对霞靠在另一头,手里捏了把瓜子嗑着,把一片瓜子皮朝那女娃儿的脚边啐去,“妈妈新买的,说等一阵把惜珠的旧屋收拾出来拨给她住。”言辞间有不小的怨恚。倒是凤琴好奇地摸着那女娃儿头上垂下的一段红头绳,笑嘻嘻地歪过头,“她叫照花。”

段二姐推了照花一把,一手指住了青田,“叫,快叫大姐姐好。”

青田近前细看,只见照花已有十四五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压眉打一层刘海,六角形的小脸上生着秀丽的薄腮细嘴,嘴唇紧抿着不出声,只将一对极长的黑眼睛向上翻看着,很有一番清纯的韵味。段二姐一向眼毒,短短几日间又不知从哪里觅来这样的拔尖人才。院子后进的走马楼上除了青田所住的东厢房,就属惜珠生前的西厢宽敞华美,蝶仙和对霞觊觎已久,此时却被二姐腾给这新人,如此力捧,当然惹人嫉妒。

搁在以前,青田兴许还问上三两句,如今只觉对万事万物皆是木然,只淡淡把目光由这女孩的面上移开,向大家点个头,“我身子不舒服,回房去躺会儿。”

段二姐近来总有些怕这个女儿似的,应声不迭:“哦,你去你去,快去歇着吧,不吃点儿东西?好,那你去吧。暮云好好服侍你姑娘,那几个小丫头偷懒你只管狠狠地打。”

青田一径上楼回到房中,歪身就睡倒在床。一挨着枕头,那些乱昏昏的记忆就来了:大笑,吻,冰凉的小鼻头,他一年一年强壮起来的臂与膀,甜甜的舌尖与情话,嫁衣,婚约,他与另一个女人的婚约,褪色的红丝绳,仿冒的青玉坠。睡不着,醒不了。业障因果像炸了的马蜂窝,亿万根刺螯蜇在她身上,每一寸皮肤都是烧的、疼的、鲜血奔涌的,一如当年被妈妈高抡起皮鞭子抽。

啪啦!啪啦!

随后是女孩子尖惨的哭号。

青田烦躁地翻了个身,半坐起,“暮云,暮云!”

有个红裤绿鞋的半大小丫鬟推了门进来,是青田房里的桂珍。“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暮云姐姐呢?”

“好像旁边金铺的小赵找她,方才去了,我替姑娘叫她来。”

“不用,你回来。”青田一手摁在床上一手往外指出去,圆髻边的一根银珠钗子滴溜溜地打着转,“你下楼去跟妈妈说,她要打谁让她改天再打,吵得我头疼。”

桂珍去了有半日,从楼外传来的鞭风与呼痛仍不绝于耳。青田但觉满心的火气,欠起身拍着床帮叫:“来人,来人!”

又是桂珍一阵风地冲进来,不等问,满嘴里已辩解着:“姑娘,我同妈妈说了,妈妈说叫姑娘略忍一忍,一会子就打死了,打死了就不打了。”

这话倒说得青田一愣,“妈妈要打死谁?”

桂珍还捏着条结了一半的梅花络子,绞在手里头嘿嘿地傻笑道:“就是新来的小倌人。听凤琴姑娘说,她进门了半日也不言语,妈妈叫她拜白眉大仙,她突然喊了一句:‘你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就动手把供大仙的沙盆给掀翻了,还要往外跑。妈妈叫人捉了她回来,说她冲撞了白眉大仙,不赔上性命是不成的。我才下楼去,就见妈妈把她剥得光光的吊着打呢,打得团团乱转,真好玩!姑娘,嗳姑娘,你不睡啦?啊?我扶你起来。鞋,鞋在这儿,姑娘我给你穿上。”

3。

一双鸳鸯戏红莲的绣鞋急急而行,青田甫踏入院堂,打眼就望见段二姐坐在一张藤芯凳上,手握一根铜把皮鞭,正赫赫生风地抽打着。小倌人照花全身赤裸,一条牛皮绳横兜在她胸前,从两边把她的两条胳膊高高地吊起在头顶,最后在两只拇指上打个绳结,把人直挂去梁上,只容脚趾尖落地,每挨上一鞭就在原地转一圈,惨叫连连的,活似个血陀螺。

青田皱了皱眉,上前唤一声:“妈。”

二姐住了手,回头瞧见她便挤出了笑脸,“呦,心肝,妈晓得吵到你了,对不住啊,快上去歇着,妈叫人把这小娼妇的嘴给你堵上。曹旺儿,九叔,都没听见呐?快找块抹布把她的嘴给我塞上。”

照花早已颠散了头发,满脸泪水,浑身血痕,还未发育完全的瘦小身体上凸起着一对微贲的乳,两根大脚趾险险地点在地下,身子忽悠悠地打了几个转儿,口内只顾连声地哀求着:“妈妈奴家错了,再也不敢了,委实是疼得熬不住了,只求妈妈手下留情,求妈妈饶命!”

对霞还在门槛子那儿嗑瓜子,半摊着手心,蝶仙也笑着自她手内捉了瓜子来嗑,凤琴拿手蒙着脸,又露出一条缝来偷偷地看。也不知怎么,青田见了这情状只觉得一股子邪火上头,劈手就朝对霞的手打过去,瓜子“哗啦”撒了一地。

“大暑天的,妈动这么大的气亲自动手来打人,你们也不怕妈累坏了帮忙劝一劝,反扎着手在这儿看热闹?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的心思,打死了这个,你们好占着惜珠的屋子。惜珠是横死,你们住进去可吉利得很呐。”

对霞老大没意思,又不敢跟青田顶嘴,只堵着气揉手。蝶仙臊着脸解释:“不是啊姐姐,她自己得罪了白眉神,干我们啥事啊?”

白眉神乃上古黄帝的乐官,据说名叫“伶伦”,因娼妓隶属于乐籍,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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