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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生死劫-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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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血停止后,那位在一九六七年给我诊疗过肺炎的女医师,来查病房了。她把我带到一个小办公室里,告诉我她曾设法主张送我去市立医院进行妇科检查,但那时上海的医院,都受红卫兵及造反派控制,.不准给阶级敌人治疗。
〃你看我得的是什么病?〃我问她。
〃可能生了什么瘤之类,但也可能什么也没生,只是绝经朔的反应。〃〃会不会是恶性?〃〃没有经过切片检查,就很难说了。〃她说。
〃我倒不怕死,〃我说,〃但在我的问题尚未澄清之前,我一定不能死。我不能把我的问题不明不白地悬在那儿,从而影响着我女儿一生,这会毁了她的终身幸福的。此外,我还想再跟她见见面,我很挂念她……〃说到这里,我哽咽了,再包说不下去了。
她把手轻轻拊在我手臂上,以示同情:〃我会向第一看守所汇报,让他们给你增加营养。〃〃医生,请告诉我,怎样可以延长我的生命?〃我问她。
〃把给你吃的东西全部吞下去,即便是难以入口的,也多少总归有点营养。另外,要放宽心,乐观一点。〃我悲恸欲绝,却欲哭无泪,倒是那位医师,含泪轻轻对我说:〃愿上帝保佑你!〃一星期后,我又被押回第一看守所。每天供应我两顿大米饭。上午那餐除米饭外,还有青菜和一块肉或鱼,那块猪肉通常是肥肉,有时在肉皮上,还沾着许多毛没被拔净。鱼,从来就没有新鲜过。但我牢记着那位医师的忠告,把什么都吞下肚去。看守所里的青年医师,开具证明,准许我用自己的钱买一点维生素。那男看守拿了我的存折,给我买来了鱼肝油丸及复合b。维生素c对治疗牙龈出血有特效,但那时上海各处各地都根本无货可买。
对我在看守所里待遇的改善,各个看守反应不同。那个极左军人看守,对领导批给我购买维生素和增加营养,表现非常不满。一有机会,便威胁我,或用粗暴蛮横的态度来对待我。
有时趁我跨出囚室去放风或受审时,冷不防从后面搡我一把,让我绊倒在地上。或狠扭我的双臂,踢我的大腿。当我要求购买维生素时,总是不允而且还要训斥我:〃你是想把维生素当饭吃?〃〃你把这里当疗养院了?〃而那些属于温和派的看守,则遵循医生嘱咐,每当我的维生素吃光后,就二话不说,再让我去买。但每次只能限购一、二瓶。少数看守,或许属刘少奇保守派的,他们值勤的话,每次都给我买上好几瓶。偶尔有那么一二次,竟给我买了几袋葡萄糖,他们迅速地将那一大堆东西往我囚室里一塞,不让其他看守看见。
在我从监狱医院回来的当天,那位值勤看守就给我一张纸,一支笔和一瓶墨水。她说:〃继续写你的交代,审问员等着呢。〃我拿过那叠纸,它和一九六六年要我写自传的纸不一样。上次的纸是空白的,这次,在第一页上印着毛泽东语录。在印有〃最高指示〃的标题下,是一只红线划成的方框,里面印着:〃只准他们老老实实,不准他们乱说乱动〃。下端一般为犯人签字的地方,印着〃罪犯签名〃字样。
我首先就对〃罪犯〃两字很恼火,决心就不在它后面签字。我想了一下后,决定要巧设妙计来趁机反击这些极左派。
在毛泽东的语录下,我也划了个方框子,写上一段毛的语录。那段语录不是摘自语录本里,而是从毛泽东著作《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都矛盾的问题》中选出来的。那节语录为:〃哪里有反革命,我们必定进行镇压;我们做得不对,就立即改正。〃然后我写了伴丈夫一九五六年去欧洲的经过,把访问各国期间能回忆起来的一切活动,以及所接触过的人的姓名都详细写上。在写到谈话内容时,尽量写些不涉及政治的内容。待快写完时,我突然想到,我们在英国时,世界上发生了两件大事:一件是一九五六年的匈牙利事件和苏伊士运河战争。对于前者我很难作评论,但对后者我没有什么顾虑。因此我就将这段事,作为我与朋友之间谈话的内容,因为这件事与中国及共产主义是风马牛不相干的。然后在印有〃罪犯签名〃的下面,加上〃一个无辜者〃几个字,然后签上自己名字。
我把写好的材料交给看守。当天下午,我又被召去受审了。
除了那个解放军外,还是那原班人马,个个紧蹙着双眉。他们这种神态早在我决定与他们争辩我是无罪之时,我就已有所准备了。不及审问员挥手,我便向着毛泽东的画像鞠了躬。这次审问员选择的语录为:〃反对帝国主义及其一切代表地主及国民党反动派利益的走狗。我们必须对他们实行全面的专政,只许他们老老实实,不许他们乱说乱动。〃审问员面前搁着我的交代。我坐定后,他拍了一下桌子瞪着我看,随后又拍了一下桌子大声对我训斥着:〃你看你做了些什么?〃他指指那份交代,〃你以为我们在和你做游戏吗?〃我缄默不语。
〃你的态度不够端正。〃那老师傅说。
〃如果你不端正态度,别想离开这里。〃那青年工人说。
不及我开口,那审问员就把我写的那份交代往地上一甩,天女散花般飞了一地,然后〃霍〃一下站了起来,说:〃回牢房去重新写!〃门口一个看守喝叫着:〃出来!〃我随着他回到囚室里。他给的那卷纸和上次一样,第一页上印着语录,用线划了个方框,下面也印着〃罪犯签名〃。因为我已着手把这里作为反击的缺口,我就得坚持斗到底。因此我毫不犹疑地将上次那段语录再抄了一遍,同样在自己的签名前加上〃一个无辜者〃。我的记性很好,所写的内容和上次基本相同。第三天我就把它交给了看守,之后,我立即又被召去受审。那审问员还是把我写的那份材料往地上一扔,还是散得个满天飞,又要我重写。
如是又重复了一次,那审问员对我说:〃你疯了吧?我们要把你送到精神病院去,和疯子铐在一起。〃〃我没有疯。假如你们认为我写的有什么不妥,你们可以指出,我愿意改正。〃〃你为何在印好的语录下面,再写上一段语录?又为什么要在签名前写上这样一个称呼?〃那审问员问。
〃我只是要使我写的东西能真实反应事实。〃我说,〃我要提醒你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曾说过,我们要善于改正错误。我希望你们能执行毛主席的指示,改正对我案子的错误处理。至于在签名前加上这么一个称呼,我认为是很恰当的,因为我没有犯罪。假如你们一定要称我为'罪犯',那么,我就是一个没有犯罪的罪犯。〃〃你不老实交代罪行,还要费尽心思诡辩。〃那审问者说,但已经不再咆哮了。
〃我从没犯过任何罪行,你一定要这样说,那你必须用证据核实。〃〃当然我们要核实。但我们要给你杌会交代,唯有这样你才可得到从宽处理。〃〃我不是已经重复多次,我没有犯罪?我不是已经写了字据,证明一旦查出我真犯了罪,你们可以枪毙我?〃〃别耍无赖!你也不用焦急,到了一定时候,我们会枪毙你的。〃那青年工人对我叫嚣着。
〃回牢房去,重写。〃那审问员说。
那记录员又给我一卷纸,我跟着那看守回到囚室。
我打开那卷纸低头一看,发现第一页是张白纸,既没有印上语录,也没罪犯签名这一栏。我又写了一份情况报告。两天后交给值班的看守。
在那些没有和极左分子较量过的人看来,我与他们这种持久不息的抗争,或许会认为是无用又无谓的。但事实上这些人骨予里都是欺软怕硬的。假如我任他们随心凌辱我,他们就会得寸进尺,我在看守所的度日,将会更不呵设想。而且,我在审问室里所说的话,一字一语都录了音。我永远是个乐观主义者。我盼着有一天,会有一个公正的人来调查我的问题。那所有我说过的,可能都会协助他给我作出一个正确的结论。
又是几天过去了,我每天都在等着那审问员来提我去继续审问。但老不见人来提我。终于一天早晨,那个曾踢过我的军人看守走到我牢门口,把门敞开大声喝着:〃出来!〃待我俯身去取语录本时,那女看守跟着走进来,冷不防将我狠狠一推,我没思想准备,几乎给她推倒在地。
〃你去的地方不需要这个。〃她一把将语录从我手里夺去,往床上一扔。然后把我双手反剪向背后,那男看守进来抱一副手铐锁在我手腕上。那女看守又把我推了一下,我打了个踉跄,待我刚站稳,她又是一下。
〃快点,快点!〃她喝叫着。
我随着那些看守走出女牢,穿过大院子,来到大门进口处。那审问员和青工,还有另一个男人,都等在二道铁门口。车道上停着一辆白色小轿车,车上的引擎还在嗡嗡作响。
〃进去!坐中间。〃那审问员说。
我上了车在中间坐下,因为我的手给铐在背后,我只好挺着身子坐着。当下第一个感觉就是,汽车的座位非常软,我已有好久没坐沙发了。
审问员和青工分别坐在我两侧。还有一个人和司机,坐在前边。车子缓缓启动后,即加快车速驶出监狱大门。
他们要把我带往哪呢?是否为避免再与我交锋而把我送入精神病院?我肯定他们不会把我送去枪毙。因为死刑,往往就在监狱附近方圆之内悄然执行的。而且假如他们把我杀掉,便无法从我这里弄到认罪书了。可能他们存心让我活着受折磨,我看,送我去精神病院极有可能。但在那里我很难再继续抗争了,精神病患者的号叫声会令人意气消沉的。然而,我很快就发觉,车并没有往郊外的精神病院行驶。透过轻轻飘动的小窗帘,我看到汽车正穿过市中心闹市区,向西郊方向驶去。那里行人稀少,车辆也不多。这些熟悉的街道,唤起我对旧日生活的回忆。我们驶过一个马路拐角,我的家就已经近在咫尺了。那是第一医学院,一九六六年夏天,当我第一次见识过文化革命那个批斗会的当天傍晚,就在这里遇见薇妮,从这扇大铁门里闪出来。这一切如今对我来说,已如隔世了。我不知薇妮现在怎么了?有无被送去五七干校?
车缓缓驶进我参加第一次批判大会的那所技校,我也是从那里,在一九六六年九月廿七日,被送入第一看守所的。如今,已是一九六九年三月上旬了,二年多来,我一直戴着反革命那顶根本不存在的罪名的帽子。
几个男人,聚立在慵倦的初春的阳光之下,其中一人过来开了车门,把我带到一个小房间去,后面的人则猛将我的头揿下,因此,我目之所及,只能是前面那人向前移动的两条腿,一进门,他们便让我一人呆在里面,把门一锁。
那是间布满尘埃的空房间,里面只孤零零地搁着一张木条凳。窗上糊满了纸,根本看不到窗外。四堵墙面从地板到屋顶,铺天盖地妁贴满了大字报,在屋角还有一大堆。墙上那些大字报不是最近的,有些根本已撕破了,有些乱七八糟地一张张重叠着。待后来他们打开房门唤我出去时,随着门外吹进一阵大风,哗啦啦地又刮下了好几张大字报。
我坐在木条凳上,粗粗浏览一下那些大字报,我发现,他们把两年半来的旧大字报一一展览出来,只是为了对我展开一种心理攻势。签名的都为亚细亚的旧职员,有些是一个人写,有些几个人联名写,内容大都为揭发亚细亚,揭发我已故的丈夫和我自己。所列的〃罪行〃颇多,多为颠倒是非,混淆黑白的,有些只是他们个人的臆断而已,我们的朋友和三个在我丈夫故后来沪接替他的英国经理,都被指控为与我有密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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